桃花坞小院,深秋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安静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林蕙兰独坐窗下,指尖捻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绣花针,对着绷架上那幅即将完工的“喜鹊登梅”图,却迟迟未能落针。绸缎上那对相依的喜鹊,羽毛鲜亮,眼神灵动,本是寓意夫妻和美,此刻看在眼中,却无端生出几分孤清。她身上穿着半旧的月白绫衫,裙角缀着细小的珍珠,虽素净,却掩不住那份融入骨子里的温婉清丽。只是,那微蹙的柳叶眉间,锁着一团化不开的忧色,连带着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静谧。
距上次收到文钊那封仅有“一切安好,勿念”五个字的短笺,已过一个多月。那封信笺,纸张粗糙,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仓促和危险的情况下写就。随信而来的,还有那一千五百两雪花银的银票,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稳,反而像一块寒冰,让她从指尖凉到心底。北地风声鹤唳的消息,如同江南的梅雨,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茶肆酒楼间,过往商旅的只言片语,巷尾邻里的窃窃私语,都隐约指向宣府镇的动荡,什么守备通敌,什么锦衣卫千户查案失踪……每一个模糊的字眼,都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那一千五百两银子,与其说是生活的保障,不如说是文钊在用另一种更沉重的方式告诉她——前路凶险,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是留给她最后的倚仗。
夕阳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林蕙兰终于放下针线,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起身准备晚间的简单饭食。小院只有她一人,文钊在京营当差时,家中便未雇佣人,一切琐事皆由她亲手打理。淘米、洗菜,动作熟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缓,思绪早已飘向了数千里外,那风雪弥漫、杀机四伏的北地。文钊此刻身在何处?是寒夜露宿,还是深陷重围?那“一切安好”四字,背后隐藏着多少腥风血雨?她不敢深想,每每念及,便觉心口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咚、咚咚。”院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节奏熟悉,是威远镖局赵镖头惯用的信号。
林蕙兰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团深色。她强自镇定,用布巾擦干手,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缓步穿过落叶稀疏的庭院。每一步,都感觉脚下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这个时候,赵镖头突然来访,是吉是凶?是带来了新的银钱,还是……更坏的消息?
拉开沉重的院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赵镖头,脸上带着远行的疲惫,眉宇间锁着比上次送银时更深的凝重。他身后没有镖车,只有他孤身一人。
“赵镖头?”林蕙兰侧身让开,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快请进。”
“杜夫人,叨扰了。”赵镖头拱手,踏进院子,目光快速扫过寂静的庭院,并未如往常般走向厅堂,而是就站在院中那棵老桂花树下,压低了声音,“刚走镖从北边回来,道上听到些风声,心里不踏实,觉得……还是得来告知夫人一声。”
林蕙兰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她示意赵镖头树下石凳上坐,自己则站在对面,指尖悄然攥紧了衣角:“镖头请讲。”
赵镖头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边缘,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院落的宁静:“这趟走镖,路过山东地界,在客栈里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议论……说北镇抚司一位姓杜的千户,在云南查一桩天大的案子,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云南!林蕙兰呼吸一窒。不是宣府,是更远的云南!
赵镖头继续道,语气沉重:“说是牵扯到巡抚一级的封疆大吏……还在边地和当地的土司兵动了手,死伤了不少人……场面很惨烈。现在那位杜千户……下落不明。朝廷好像已经派了钦差大臣下去查了。”
巡抚!土司兵!下落不明!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蕙兰的心口!她脸色霎时雪白,毫无血色,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凉的桂花树干,才勉强站稳。云南,天高皇帝远,土司割据,蛮荒之地!文钊竟然卷入了如此泼天的大案!牵扯封疆大吏,与地方武装动武,这已不是普通的凶险,而是置身于足以粉身碎骨的滔天巨浪之中!那“下落不明”四个字,更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
“夫人!”赵镖头见她神色巨变,身形摇摇欲坠,急忙起身,“您保重身体!这些都……都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江湖传言,三分真七分假,杜掌柜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林蕙兰强自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深深吸了几口秋日微凉的空气,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多……多谢赵镖头告知。”她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屋内,取出一个早准备好的小布袋,里面是几块碎银,递给赵镖头,“一点茶资,不成敬意,镖头莫要推辞。”
赵镖头看着林蕙兰那强撑的镇定和眼底深藏的惊惶,心下恻然,知道这消息对一位家中顶梁柱远在边陲的妻子意味着什么。他叹了口气,不再推辞,收了银子,又宽慰道:“夫人放宽心,杜掌柜不是一般人,定能化险为夷。若有……若有确切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来告知夫人。”
送走赵镖头,关上院门,插上门栓。林蕙兰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夕阳的余晖透过门缝,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文钊他……还活着吗?那“下落不明”,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绝望吗?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但她很快抬起袖子,狠狠擦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文钊将这个家,将他们未来的希望,都托付给了她,她不能乱,不能倒!
她扶着墙壁,慢慢走回厅堂,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翻涌。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
她起身,快步走向西厢房。那里堆放了些杂物,靠墙有一个厚重的、平日里挪动不易的旧衣柜。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柜子挪开少许,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极其隐秘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入口。这是当初文钊离京前,特意请人改造的暗室,入口巧妙地与墙壁融为一体,不知情者绝难发现。
暗室里没有窗,光线昏暗,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林蕙兰摸索着点燃墙壁凹槽里的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角落。那里,整齐地码放着几个不起眼的箱笼。她蹲下身,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白花花的官银;又打开一个,是黄澄澄的金锭;还有一箱,是些便于携带的珠宝古玩。这些都是文钊上次托镖局送回的“战利品”。这些冰冷的财物,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带着文钊的血汗和嘱托。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银锭,那寒意直透心底。这些银子,是文钊用命换来的。它们不仅是财富,更是沉甸甸的责任,是文钊留给她的安身立命之本,或许,也是留给他自己的一条万一事败后的退路。她必须守住这些,守住这个家。
在暗室中待了片刻,冰冷的空气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她重新盖好箱笼,吹熄油灯,退出暗室,费力地将衣柜恢复原状。
回到卧房,她枯坐灯下,心乱如麻。写信给北镇抚司?这个念头一闪
闪过,随即被她否定。文钊的身份敏感,骆养性态度不明,
她一个妇道人家,贸然以家眷身份去信打听,非但可能石沉大海,更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甚至给文钊带来灭顶之灾。她无人可问,无路可打探。文钊昔日在家,从不与她多谈衙门中事,更未曾提及任何可托付的同僚姓名。此刻她才深切体会到,身为锦衣卫家眷的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无助——荣耀与风险皆系于一人之身,那人若有事,便是天塌地陷,呼告无门。
这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比听到坏消息本身更让她感到窒息。她就像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蛾,能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震动与危险,却看不清网外的情形,也找不到任何挣脱的助力。
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下,秋虫在墙角唧唧鸣叫,更添凄清。林蕙兰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睁大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黑暗。文钊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想起他离家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沉默着,良久才握着她的手说:“蕙兰,这个家,交给你了。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守住这里,等我回来。”
“守住这里,等我回来……”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冰凉的指尖紧紧攥住了被角。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守住这里”。守住这方小院,守住地窖里那些冰冷的银钱,这是文钊用命搏来的,也是她如今唯一的凭仗。
可是,只是守着,就够了吗?万一……万一文钊需要的不是她守在这里,而是需要她在外面做点什么?万一他正身处绝境,等待救援?她就这样干等着,岂不是坐视他陷入死地?
各种念头在她脑中疯狂交战,忧虑、恐惧、无助、还有一丝不甘,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知道自己力量微薄,一介女流,身处江南,对数千里外的云南官场风波无能为力。但让她什么都不做,只是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必须想办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试试!
她猛地坐起身,重新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却多了一分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再次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这一次,是写给威远镖局的赵镖头!
赵镖头走南闯北,消息灵通,且上次送银、此次报信,看似是个重诺仗义之人。或许……可以再托他一次?不求他能打探到核心机密,只求他能利用镖局的人脉,多多留意从云南方向来的消息,无论是官面上的邸报抄件,还是江湖上的流言蜚语,只要有只言片语涉及杜文钊或云南铜案,便立刻来告知。为此,她愿意再付出一笔不小的银钱作为酬劳。
这依然像是在大海捞针,希望渺茫。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主动伸出触角的方向了。至少,比枯坐家中,完全与外界隔绝要强。
信写得很简短,措辞极其谨慎,只言家中久无音讯,心中焦虑,恳请镖头行个方便,代为留意南边消息,必有重谢。写完后,她用火漆封好,小心收在枕下。明日一早,便去镖局寻赵镖头。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吹熄了灯,躺回床上。心依旧悬着,但似乎因为有了一个明确要去做的事情,那噬人的恐慌感稍稍退去了一些。她紧紧握着那封简短的信,仿佛握着最后一根稻草。
苏州城的夜,深沉如水。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林蕙兰睁着眼,望着无边的黑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文钊,你一定要活着。无论多难,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会守住这个家,用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等你。
南国惊鹊,其鸣也哀。独守空闺的妇人,在绝望中,开始尝试抓住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亮,为自己,也为远方生死未卜的丈夫,在这茫茫黑暗中,寻一条生路。
惊鹊已鸣,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