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文钊在滇南苗寨的血火中,用王瘸子的血书作赌注,逼迫钦差周文彰做出抉择时。数千里外,大明帝国的权力中心——北京城,却仿佛笼罩在另一种粘稠而压抑的静谧之中。时值崇祯五年秋,辽东战事吃紧,中原流寇复起,偌大的紫禁城,在秋风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焦虑。
北镇抚司衙门深处,那间终日炭火不熄的签押房内,骆养性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对着一份刚刚由六百里加急送达的密报,久久不语。密报来自云南,却不是通过常规的驿递系统,而是通过北司自己那条隐秘的、代价高昂的渠道送来的。这意味着,消息极其重要,也极其敏感。
烛火将骆养性那张日渐清瘦、刻满权谋痕迹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密报的边角,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密报的内容很简略,却字字惊心:“周文彰已抵滇,杜文钊现身,献李崇道通敌铁证(暗账、密信)。苗寨遇袭,王成殉国,杜部伤亡惨重。周软禁李、杜,遣崔振查证黑风寨。局势危殆,请镇抚示下。”
没有过多的细节描述,但每一个字背后,都是血雨腥风。骆养性的目光在“杜文钊现身”和“献铁证”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杜文钊……这条他亲手放出去的恶犬,果然没让他失望。非但没死在云南那潭浑水里,反而真的咬住了李崇道的咽喉,还扯出了“通敌”这等泼天大罪!这比他预想中,只是查实贪墨铜料、扳倒一个巡抚的功劳,要大得多!也……要棘手得多。
“通敌……”骆养性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寒光闪烁。李崇道贪墨,是常事,扳倒了,空出的位置自有各方势力角逐。但“通敌”,尤其是可能牵扯到缅甸土司,这就触碰了崇祯皇帝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如今朝廷内外交困,皇上对边将、尤其是与外夷勾结之事,最为痛恨。若此事坐实,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功!但同样,也是足以掀起朝堂地震、引来无数反噬的漩涡。
周文彰的态度,很关键。他软禁李、杜,派人查证,说明他动心了,但也极其谨慎。他想拿到确凿证据,也想看看北京,看看他骆养性,乃至看看朝中其他大佬的反应。
“示下?”骆养性冷笑一声,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着那焦黑的边缘缓缓卷曲、化为灰烬。“本座该如何示下?”
他站起身,在铺着厚厚地毯的房间里缓缓踱步。杜文钊是他的人,这点周文彰心知肚明。杜文钊查到的证据,最终都会算到他骆养性的功劳簿上。但此刻,他不能明着支持杜文钊,那会显得他急于灭口,吃相难看,反而会引来清流攻讦,甚至引起皇帝的猜疑——你骆养性在云南布局如此之深,意欲何为?
他更不能保李崇道。李崇道背后牵扯的利益网太大,保他,就是与虎谋皮,而且证据若真落实,他骆养性也会被拖下水。
最好的办法,就是作壁上观,甚至……暗中助推一把,让周文彰把这案子办成铁案!让杜文钊那把刀,把这脓疮彻底捅破!届时,他骆养性只需在最后关头,以“统筹有功、明察秋毫”的姿态出现,便能将这泼天功劳,稳稳收入囊中。至于杜文钊……骆养性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这把刀用到现在,已经有些烫手了。他知道的太多,性子太烈,此次又立下如此大功,若活着回京,是赏是罚,都是麻烦。或许……让他永远留在云南那瘴疠之地,才是最好的结局。
心中计议已定,骆养性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信笺,却没有提笔。他唤来心腹番役,低声吩咐道:“传令云南的‘暗桩’,两条指令:一,严密监视周文彰和崔振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对黑风寨的查证结果,务必第一时间密报;二,……在必要时,可‘协助’杜文钊,确保李崇道的罪证,能‘顺利’呈达御前。但切记,不得暴露身份,一切行动,皆与北司无关。”
“协助”杜文钊?心腹番役微微一怔,随即领悟,这是要让杜文钊成为那把捅破天的刀,但又要确保这把刀不会伤到自己。他躬身领命:“是!属下明白!”
番役退下后,骆养性才提起笔,在信笺上写下几行看似寻常公务、实则暗藏机锋的字句,用火漆密封好。这是给他在都察院的某个“盟友”的信,内容无关云南,只是闲聊几句朝中风向,但收信人自然能读懂其中的暗示——云南有事,可静观其变,适时发声。
做完这一切,骆养性才重新坐回椅中,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抿了一口,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南方沉沉的夜空。
杜文钊啊杜文钊,你可要再加把劲,把这天……捅得再窟窿大一些。本座在京城,等着为你……“请功”呢。
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笑意,在骆养性的嘴角悄然蔓延开来。这盘棋,才刚刚到中盘,而执棋者,永远只会是坐在棋盘之外的人。至于棋盘上的棋子,是死是活,终究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份……跳出棋盘的价值了。
京华的秋夜,更深露重。一场围绕云南贪腐通敌大案的无形风暴,正随着密报的往来,悄然酝酿。而风暴眼的中心,那个浑身染血、在边陲挣扎的锦衣卫千户,他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