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宁静,是暴风雨中心的假象。老耿和黑子去了勐朗镇,韩栋和王瘸子也各带人手潜入山林,我坐镇竹楼,心神却时刻与外界勾连。血刀经内力在体内奔涌不息,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左臂运转也渐趋圆融,只是经脉深处残留的一丝阴寒瘴毒,如同附骨之疽,需得时时运功压制。
第三天夜里,竹楼外传来急促却轻巧的脚步声。是老耿和黑子回来了!两人浑身带着夜露和尘土气息,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千户!成了!”老耿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边角磨损的册子,还有几封皱巴巴的信函。
我心头一跳,接过册子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墨笔小楷,记录着临安府官仓近年来各类物资的入库、出库明细。我直接翻到记录铜料的部分,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数字,越看越是心惊!官仓账面上记录的铜锭库存,与岩甩观察到的、每隔五日就从元江府运来的庞大车队规模完全对不上!账面数字虚高得离谱,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铜料不翼而飞!而在几次关键的出库记录旁,都有模糊的批示和特殊的印记,与那封密信上的痕迹隐隐吻合。
“这是……”我看向老耿。
“官仓的暗账!”老耿激动道,“那陈书吏果然是个软骨头!我们没费多大劲,只是‘偶遇’了他被债主堵在巷子里‘教训’,顺手‘帮’了他一把,又‘借’给他一笔够还赌债的银子,他就什么都说了!这暗账是他偷偷抄录的,真的账册在仓大使手里,早就被李崇道的人改得面目全非了!他说李崇道的心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调拨’铜料,实际就是运走,但账面上却做成正常损耗或调往他处!他还交出了几封仓大使与上面来往的密信副本,里面提到了‘抚台交代’、‘黑风寨交接’等字眼!”
铁证!这才是真正的铁证!这暗账和密信,比那三锭孤零零的官铜更有力!它们勾勒出了一条清晰、持续的贪腐链条!
“陈书吏人呢?”我立刻问,心中升起警惕。这样的人,能用,也极易反噬。
“我们按千户的吩咐,没让他知道我们的落脚点。银子给他后,让他最近称病躲在家里,无论谁问起,都说不知道。我们离开勐朗镇时,确认没有尾巴。”黑子补充道。
处理得还算妥当。我稍稍安心,将暗账和密信小心收好。“你们立了大功!先去休息,此事绝密,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老耿和黑子退下后,我握着那本沉甸甸的暗账,心潮起伏。有了这个,撬动李崇道的基石就有了!但如何使用,时机至关重要。
又过了两日,韩栋派岩甩带回了关于钦差的消息。
“千户!钦差仪仗到了!好大的排场!打着‘钦命巡查云南铜政监察御史’的旗号,姓周,叫周文彰!李崇道亲自带人到临安府外三十里迎接,场面很大,但……”岩甩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但小的趴在远处山头上看,总觉得那钦差和李巡抚之间,好像……不太热络。李崇道笑脸相迎,那周御史却只是淡淡地回礼,没多少话。而且,钦差的护卫看起来格外精悍,不像是普通的京营兵,倒有点像……有点像咱们锦衣卫的兄弟那种劲儿!”
周文彰?监察御史?我快速搜索记忆,对此人并无印象。但岩甩观察到的细节却值得玩味。不与李崇道热络,护卫像锦衣卫?难道……这周御史,并非李崇道所期盼的“自己人”?甚至是……骆养性安排的后手?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加速。如果真是这样,那局面就大有可为了!
“还有别的发现吗?”我追问。
“有!”岩甩道,“钦差入住临安府行辕后,李崇道当晚就设了接风宴,临安府有头有脸的官员和几位大土司都去了,包括那个勐梭土司!宴会直到深夜才散。但奇怪的是,今天一早,就有消息从城里传出来,说钦差沿途劳顿,要静养几日,暂不办公,所有公务由巡抚衙门代行呈递。”
称病静养?暂不办公?我眉头微蹙。这周御史,是在摆架子,还是在暗中观察?或者……他也在等什么?
就在我沉吟之际,竹楼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苗语的惊呼声。紧接着,桑扎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气息奄奄!
“杜……杜阿叔……不好了!王……王叔他们……被……被土司兵发现了!”桑扎说完,便晕了过去。
我心中巨震,一步上前扶住桑扎,探查他的伤势,多是皮肉伤和脱力,性命无碍。韩栋闻声赶来,立刻唤来巫医救治。
“快!拿水来!”我掐着桑扎的人中,灌下几口温水。桑扎悠悠转醒,看到我,眼泪瞬间涌出,断断续续地讲述了经过。
原来,王瘸子带着阿木和桑扎,一直在黑风寨后山监视。就在今天清晨,他们发现一队土司兵押送着十几辆牛车,鬼鬼祟祟地进了山谷,车上盖着苫布,但形状像是箱子。王瘸子觉得可疑,想凑近些看个究竟,不料被暗哨发现!土司兵立刻围攻上来,王瘸子为了掩护阿木和桑扎撤退,主动引开追兵,生死不明!阿木去向不知,桑扎仗着熟悉地形,拼死才逃了回来!
“王瘸子……”韩栋双眼瞬间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我胸口一股郁气翻涌,强自压下。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打草惊蛇!王瘸子若落入土司手中,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土司兵在大清早秘密运送东西进山谷,偏偏在钦差抵达的第二天?这是要转移证据,还是另有图谋?
“韩栋!”我厉声道,“立刻带上一队好手,沿着桑扎逃回的路线去接应!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重点是找到阿木,确认王瘸子的下落!”
“是!”韩栋如同暴怒的雄狮,转身就要冲出去。
“等等!”我叫住他,“记住,如果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和弟兄们为先!我们不能再折人手了!”
韩栋重重点头,带着冲天的杀气离去。
竹楼内,只剩下我和昏迷的桑扎,以及窗外愈发沉重的暮色。钦差抵达,暗账到手,王瘸子却失手被围……好消息和坏消息接踵而至,局面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凶险。
我走到窗边,看着被夕阳染成血色的群山。李崇道,你这一手果然狠辣!是想在钦差面前,把我们彻底打成搅乱铜政、袭击官差的山匪吗?
但你也别忘了,我手里现在多了这本暗账!还有那位态度不明的周御史!
风起了,临安府的方向,乌云正在汇聚。
这盘棋,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中盘。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冒险接触钦差,还是……先救回王瘸子,拔掉黑风寨这颗钉子?
我抚摸着怀中那本冰冷的暗账,眼中寒芒渐盛。或许,该让这位周御史,先听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