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的任命文书送到李杰家中时,他正在后院带着老仆翻晒去年囤积的陈粟。
听到前院动静,他拍了拍满手的灰,匆匆赶去。
传令的吏员按部就班地念完文书,将一叠盖着朱印的凭信和一枚崭新的铜制官符交到他手里。
内容很简单:即刻擢升河北道水陆发运使,接替魏徵之职,限期十日内到任。
另附太子令旨一道,需亲手交予魏徵,待其交接完毕,方可返京。
李杰捏着那枚还带着铸造毛边的铜符,怔了好一会儿。
前几天那场司东寺的考试,他虽自觉答得还算顺畅,却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去那个新衙门,而是直接外放河北,接手漕运这样的实缺。
他想起答卷上自己关于粮储转运的那些推演,心头微微一热,又感到沉甸甸的压力。
送走吏员,他立刻回屋收拾行装。
几件半旧的官服,几本常翻的《漕河纪略》和算经,还有一副用了多年的算盘。
娘子默默帮他打包,末了,将一包新缝制的护膝塞进包袱:“河北风寒,膝盖旧伤当心些。”
李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多年的小院,揣好太子令旨和官符,带着一名老仆,骑上租来的驮马,便往城北而去。
他需要尽快赶到洛阳,再从那里沿永济渠北上。
......
几乎就在李杰出城的同时,崇仁坊司东寺那间尚显空荡的正堂里.
张勤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紫檀案后,案上摊开着那十六份答卷和对应的草稿纸。
十六人被分作两批,上下午分别前来。
上午来的,是那十一位从民间考选出来的人。
他们被逐一引入正堂。
头一个进来的是个皮肤黝黑、手指骨节粗大的中年人,叫陈海,自报曾在登州、莱州一带跑海船二十余年。
张勤没有先问考题,而是让他说说,在海上可曾见过倭国的船,或与倭商、倭人水手打过什么交道。
陈海搓了搓手,想了想道:“回侯爷,倭船见得不多,多是些小船,形制与我大唐的沙船、福船都不同,船头尖,帆也古怪。”
“曾在莱州外海遇到过一艘,上面的人说话呜哩哇啦,手势比划半天,才弄明白他们想用铜换我们的绢。”
“他们船上带的水,有股子铁锈味,怕是储水法子不行。”
张勤听着,在纸上记下“熟船形”、“辨倭人”。
此人安排去海事署,正合适。
接着进来的,是个瘦削的青年,名叫吴明,自称通晓倭语。
张勤随手写了一句从鸿胪寺请教的简单的倭语问候,让他翻译并解释用法。
吴明辨认了片刻,流畅译出,并补充道:“此是九州岛一带渔民的问候方式,与难波津贵族所用略有音调差异。”
张勤追问差异何在,吴明又仔细分说了一番。
看来是下过功夫的。张勤点点头,此人可入通译署。
也有并非直接接触,却别有机缘的。
一位名叫孙久的老人,年轻时是青州铜矿的矿工,后来矿脉枯竭,辗转在几个大冶炼作坊帮工。
他在答卷中对于矿石辨识和冶炼推断颇有见地。
张勤问起,他才说,曾帮着东家接待过一伙倭国来的商贾。
那些人不要成品铜器,专买些含杂质的原矿和冶炼废渣,眼神热切得很,让他留了心。
后来特意打听过倭国似乎缺铜少铁。
张勤心中一动,记下“留心物产”、“有探究心”。此人或可入物产署。
上午的面试在问答间过去。
张勤问得细,听得多,说得少。
下午,则是那五位官员子弟。他们的举止明显拘谨些,进门行礼一丝不苟。
第一个是兵部一位主事的儿子,叫卢骏。
他在海事相关题目上答得不错。
张勤问及是否接触过倭人,卢骏答道:“家父曾参与检阅倭国贡使仪仗。”
“归家后提及倭刀形制、倭兵队列,小子耳濡目染,是以对倭国兵事稍有留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去岁在西市胡商处,见过倭国所产的一种漆鞘短刀,形制确与中原不同。”
虽非直接接触,但能留心相关器物,且有家庭背景带来的视野。
张勤记下“有兵事基础”、“可造之材”。
另一位是鸿胪寺一位录事的侄子,叫郑文。
他在通译题目上表现突出。
问及缘由,他坦言:“小子舅父在鸿胪寺典客署任职,常能接触四方使节文书抄本。”
“小子自幼好奇,曾央求舅父准许抄录一些倭国国书或往来文书片段,私下比照学习,故而略通其文。”
这是有官方渠道的便利,且自己肯下功夫。
张勤看了他一眼,此人若入通译署,或许能接触到更核心的文书。
还有一位出身司农寺小吏之家,对物产农事题目颇有见解,言谈间提及曾随父查验过倭国进贡的琥珀、珍珠等物,对其成色、产地有所议论。
张勤一一问过,记下各人所长及背后的缘由。
日影西斜时,十六人皆已见过。
堂内重归安静,只剩下张勤面前那张写满了人名和简短批注的纸。
他看着这些名字,心中渐渐明晰。
通译署需要像吴明这样有扎实语言基础、像郑文这样有官方文书经验的。
海事署需要陈海这样真正搏击过风浪的老手,也需要卢骏这样对兵事船只有概念的年轻人。
物产、地理各署,也需依各人实际经历和表现出的特长来安排。
至于丞、主簿等管理职位,他还要再斟酌,看看哪些人不仅专于一道,还有统筹协调的潜力。
他卷起名单,吹熄了案头的蜡烛。
堂外,暮色四合,崇仁坊里传来隐约的炊烟气息。
司东寺的血肉,就在这些或来自市井风浪、或来自官衙书斋的细节里,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又过了一日,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张府书房的窗棂。
张勤坐在案前,面前摊着那份写满了批注的名单。
墨迹已经干透,十六个名字旁,是他用极简的字句标注出的特长与可能的去向。
他提起笔,却没有立刻在名字后面写下“通译署令”或“海事署丞”之类的具体官职。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他沉思了片刻。
这十六人,出身不同,经历各异。
有像陈海那样在风浪里打滚半辈子的老海狼,也有像郑文那样靠着舅父文书偷学倭语的年轻官宦子弟。
若此刻就将他们分作“令”、“丞”,定下高下,恐怕不妥。
一来,单凭一场考试和一次面谈,未必能完全看准一个人的实才与心性;
二来,骤然将平民置于官宦子弟之上,或反之,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纷扰。
笔尖落下,他在每个名字后面,都先写下了“署丞”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