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那间临时辟出的静室里,药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第三日了。
赵宸盘膝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唯有眉心那点修罗眼烙印,红得妖异,仿佛烧红的炭。他刚刚为第七个重症患者渡完内力,此刻正紧闭双目,调息凝神。汗水浸透了他玄色的中衣,紧贴在消瘦的脊背上,勾勒出绷紧的肌肉线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拖沓感,仿佛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
林芷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参汤,站在几步外,指尖掐得发白。她看着赵宸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额角不断滚落的、冰冷汗珠,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疼。
三日。不眠不休的三日。赵宸以自身为熔炉,强行炼化汤药中霸烈的大阳之气,再以精纯内力为引,将那至阳之力一丝丝渡入濒死患者体内,灼烧、驱散盘踞在五脏六腑的幽冥秽气。每一个时辰,都在剧烈消耗着他的本源。
第一个被治疗的老人,昨日清晨已能咽下米汤。第二个咯血不止的妇人,昨夜终于停止了咳喘。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个从鬼门关被拉回的生命,都是奇迹,却也像是在赵宸本就沉重的负担上,又加了一码。
“殿下,喝口参汤,缓一缓吧。”林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温热的药碗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
赵宸缓缓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往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也显得有些涣散和疲惫。他看了一眼药碗,没说什么,只是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液滑过喉咙,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彻骨的寒意。
“下一个。”他放下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殿下!”林芷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不能再继续了!您已经连续救治了七人,内力消耗太大,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会垮掉的!让民女用针灸药石慢慢调治,或许……”
“慢慢调治?”赵宸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林姑娘,你看看外面。”他目光投向窗外,虽然隔着窗纸,却仿佛能看见南城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街巷,“那些等着的百姓,还能等多久?一天?还是半天?”
他转回头,看着林芷,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老大的人散播谣言,说这是天谴,是冲着我赵宸来的。我若倒下了,岂不正中他们下怀?这满城的百姓,谁还会信朝廷,信我这个宸王?”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右肩的烙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我必须撑住。只要我还能动,还能救一个人,这京城的人心,就散不了。”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萧屹带着两名玄甲卫,用担架抬进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瘦得脱了形,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黑斑几乎连成一片,散发着浓重的死气。他是今早刚送来的,病情最重的一个,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殿下,这是城西铁匠铺的张二郎,家中独子……”萧屹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忍。
赵宸摆了摆手,示意将人安置在榻上。他站起身,脚步竟有些虚浮地晃了一下。林芷下意识地上前想扶,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他重新盘膝坐下,掌心缓缓贴上张二郎冰冷如尸的后心。内力再次催动,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缓慢,都要艰难。他额上的汗珠更大颗地滚落,脸色由白转青,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林芷紧紧盯着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能感觉到,赵宸渡入的内力,不再像前两日那般温润浩荡,而是变得灼热、躁动,甚至带着一丝……濒临失控的暴烈!这是他内力即将耗竭的征兆!
时间一点点流逝,静室里只剩下赵宸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张二郎身上的黑斑开始蠕动,丝丝灰黑邪气被逼出,但速度远比前几人慢。赵宸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按在张二郎后心的手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突然,赵宸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一直强压着的一口鲜血终于冲破喉咙的禁锢,猛地喷了出来!
殷红的血点溅在榻边,也溅了几滴在林芷月白色的衣袍下摆上,如同雪地落梅,刺眼夺目。
“殿下!”林芷和萧屹同时惊呼,扑上前去。
赵宸却抬手阻止了他们靠近。他用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依旧死死盯着张二郎的后心,内力输送竟仍未停止!只是那内力更加紊乱,带着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
“够了!殿下!快停下!”林芷泪如雨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上前抓住他冰冷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掌从张二郎背上拉开,“你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赵宸转脸看她,被血染红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死?呵……林芷,你告诉我……若我倒下了,这满城的瘟疫,这背后的阴谋,这虎视眈眈的狄戎……谁来解决?谁还能护住这京城里,千千万万像张二郎这样,等一个活命机会的百姓?”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芷心上。她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近乎偏执光芒的眼睛,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刺目的鲜红,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心疼、敬佩、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悸动的情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不再试图拉开他,而是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将自身微弱的内力,不管不顾地渡了过去,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好……我帮你……我陪着你……”
萧屹虎目含泪,猛地单膝跪地,重重抱拳:“殿下!属下誓死追随!”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赵宸的身体终于软软地向后倒去,被萧屹及时扶住。而榻上的张二郎,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胸口开始了清晰的起伏!他活过来了!
赵宸靠在萧屹身上,气息微弱,连睁眼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是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吩咐:“下一个……准备……”
林芷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看着那张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俊朗面孔,心中某个地方,彻底软了下去,化作了无尽的疼惜与一种坚定的、想要与他共同承担一切的决心。
宸力镇瘟,镇的是瘟疫,稳的,却是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和一颗悄然许下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