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之冠”议会大厦那高耸入云的哥特式拱顶之下，昔日庄重肃穆的空气，如今仿佛被掺入了无形的慢性毒素，变得凝滞、沉重，且隐隐散发着不安的气息。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依旧倒映着匆匆往来、衣着光鲜的身影，但那些倒影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灰暗，步履间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仓促与警惕。
低语者意志的悄然渗透与干预，如同在本就浑浊的政治泥潭中投入了高效的催化剂。原本泾渭分明、尚在规则框架内博弈的派系斗争，骤然变得诡谲、激烈，且开始散发出不祥的、超越政治斗争本身的寒意。
鹰派与“净化者”联盟的席位区域，如今像是酝酿着风暴的低压中心。他们的发言越来越尖锐，措辞越来越极端，提出的军事拨款法案数额屡创新高，附带的各种“内部安全审查”、“忠诚度测试”条款也越发严苛，其针对范围隐隐有从“希望方舟”同情者向所有异见者扩散的趋势。几位鹰派核心人物眼中时常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光芒，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信念（或者说，暗示）所驱动，对任何温和或质疑的声音都报以毫不掩饰的敌意。
而以莫里亚蒂议员为代表的那批所谓“务实中间派”、“改革力量”，则活跃得令人侧目。他们巧妙地在各个阵营间游走，时而慷慨激昂地附议鹰派关于“外部致命威胁迫在眉睫”的论述，将“希望方舟”的新式武器渲染成足以毁灭星系的恶魔造物；时而又换上忧国忧民的面孔，尖锐批评格雷主席领导的政府内阁“效率低下”、“应对不力”、“浪费纳税人的资源却无法保护联邦安全”。他们的言辞往往听起来理性、客观，甚至带着某种“痛心疾首”的真诚，但细究其效果，无一不是在进一步撕裂共识、削弱稳健派的权威、并将议会的水越搅越浑。莫里亚蒂本人，在走廊间与人寒暄时笑容依旧得体，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与其平素政客形象不符的、近乎绝对空洞的冰冷，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格雷主席坐在主席台上，感觉从未如此疲惫。他面前的桌面光屏上不断跳出各种充满攻击性的动议、质询，以及来自各方的压力。他能感觉到，某种超出常规政治斗争范畴的力量正在暗中发力，推动着议会、推动着整个联邦向着一条危险而疯狂的道路滑去。他试图召集稳健派议员商讨对策，却发现阻力重重：几位原本坚定的支持者开始态度暧昧，言辞闪烁；一些关键的委员会投票结果屡屡出现意外的“跑票”；更让他心寒的是，私下沟通时，几位关系尚可的议员隐晦地提醒他“最近风声很紧”、“有些事最好不要深究”、“保全自身更重要”。
真正的恐惧，并非来自公开的对抗，而是这种无声的侵蚀与孤立。当一些试图发声、调查或仅仅是对当前极端倾向表示忧虑的开明派议员，接连遭遇“意外”——精心掩盖的陈年丑闻被精准引爆，支持其提案的同僚毫无征兆地转变立场，甚至有一位负责调查军工合同问题的议员助理在深夜归家途中遭遇“悬浮车系统故障”险些丧命——时，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便悄然浸透了议会大厦的每一块基石。
猜忌与自保，成了许多人下意识的选择。走廊上的交谈声压得更低，眼神交换中充满了审视与距离，联合签名支持某项提案需要再三权衡、甚至秘密进行。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高压，仿佛有一只来自深空的冷酷眼睛，正在俯瞰着这座人类最高权力殿堂内的每一丝骚动，并随时准备掐灭任何不受欢迎的火花。
……
就在这片日益诡谲的风云中，澹台家族那堪比小型要塞的“不动山邸”，收到了来自遥远星海彼端密信的消息，尽管传递过程极度隐秘，家族内部知情者寥寥无几且皆为绝对核心，但那股无孔不入的、属于低语者的情报暗流，仍旧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并非信件的具体内容，而是“非常规加密物理信息传递至澹台家族”这个行为本身，触动了某些隐秘的监控节点。
这份情报，很快被标注了特殊关注符号，摆到了莫里亚蒂议员（或者说，他体内那股冰冷意志）的面前。在他那间可以俯瞰大半个议会区、隔音与防探测措施都达到顶级的私人办公室内，他凝视着这份简短的情报摘要，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澹台家族……古老，低调，根基深厚，但近年来在核心权力圈有所疏离……”他低声自语，眼神空洞了片刻，仿佛在接受某种无形的指令。很快，他恢复了清明，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接通了某个加密线路。
“是我，”他的声音平稳，“关于‘不动山邸’那边……留意到一些有趣的小动静。古老家族总是喜欢给自己留后路，不是吗？……是的，我认为可以适当施加一些压力，看看他们的‘忠诚度’究竟价值几何。当然，也可以递出橄榄枝，毕竟，古老的姓氏在某些圈子里，还是有号召力的……双管齐下吧。具体方案我会让‘渠道’送过去。”
挂断通讯，莫里亚蒂走到窗前，望着下方如同蚁群般繁忙的议会广场，眼中没有丝毫温度。“棋子……或者，潜在的障碍……都需要妥善安排。”
……
“不动山邸”，家族核心书房。
这里的氛围与议会大厦的压抑截然不同，却同样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书房是完全的古东方风格，紫檀木的书架顶天立地，陈列着纸质古籍与一些蕴含微弱灵能的古老器物。沉重的雨点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叶，发出连绵不绝的闷响。壁炉内，特制的无烟炭火静静燃烧，散发出松木的清香，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澹台擎苍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心那道常年皱起的“川”字纹，此刻显得更深了。他面前的红木书案上，空空如也，那封密信早已被妥善处理，但它的内容，却沉重地压在每一位在场核心成员的心头。
书房内坐着六人，除了家主澹台擎苍，还有两位辈分最高的族老，以及三位手握家族不同方面实权的嫡系子弟，包括澹台凤舞的一位堂叔和一位堂兄。每个人都面色沉凝。
“凤舞那孩子……”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族老率先开口，声音缓慢，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从小性子就倔，认准的路，十头星犀也拉不回。当年执意从军，家里反对声那么大，她还是走了。如今……更是走到了这一步。”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不过，她这封信里看事情的眼界和锋利劲儿……倒真是比许多在议会里泡了几十年的老家伙，要透彻得多，也敢说得多。联邦这艘船，漏洞百出，还在加速撞向冰山，这话……不假。”
“七叔公！”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男子，面容严肃，是家族保守派的代表之一，闻言立刻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提高，“看得透彻又如何？与‘叛军’私下联络，这是通敌！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万一走漏了丝毫风声，我们澹台家三百年的基业，立刻就是众矢之的，万劫不复！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还有议会里现在那群疯子，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撕碎！”他看向澹台擎苍，“家主，此事必须立刻彻底切断，甚至……我们应当主动向议会某些委员会‘表明态度’，以绝后患！”
“表明态度？向谁表明？怎么表明？”另一位较为年轻、负责家族部分新兴产业和涉外事务的子弟冷哼一声，他目光锐利，显然更倾向于务实应变，“向那些被莫里亚蒂之流牵着鼻子走的委员会？还是向那些满脑子只有‘净化’和战争的疯子？五哥，你看不清吗？联邦已经不是以前的联邦了！议会里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暗流汹涌，人人自危！我觉得凤舞信里提到的那种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低语者，恐怕比明面上的‘希望方舟’，要危险百倍、千倍！继续死死绑在这艘注定要沉没、船舱里还爬满了怪物的破船上，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难道与叛军合作就不是取死之道？”保守派代表怒道，“那是政治污点！是永远洗不掉的烙印！”
“政治污点？如果联邦本身都不存在了，或者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谁还在乎你过去的‘污点’？”年轻子弟毫不相让，“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家族如何在接下来的巨变中生存下去，延续下去！而不是死抱着那些很快就会一文不值的‘清誉’！”
双方争执不下，书房内的气氛更加紧张。另一位一直沉默的族老，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凤舞信中所提，终究只是一面之词，一种可能。家族决策，不能仅凭一封信，就押上全部。但……当前的局势，确已不同往日。联邦中枢混乱若此，不可不虑。”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集中在了澹台擎苍身上。老人一直闭目养神，仿佛在倾听窗外的雨声，又仿佛在权衡着宇宙的砝码。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有深海般的沉静与算计。
“凤舞的信，”他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雨声和所有的杂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是一个选择，也是一次试探。它告诉我们，星海的那一边，还有另一条路，另一个可能的‘未来’。”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古井无波：“但家族存续，从来不能依靠孤注一掷。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做出了决断，每一条都清晰而冷静：
“第一，不与‘希望方舟’进行任何可能留下实质把柄、授人以隙的公开或秘密接触。所有已知的直接联络渠道，进入静默。但是，”他特意强调了这个词，“默许并保护个别早已边缘化、几乎被遗忘的、单向的古老信息接收渠道。该渠道仅用于接收可能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特定类型信息——仅限于与‘低语者’存在及动向相关的极端警告。不回复，不确认，只接收。”
这是一种极致的谨慎，既避免了直接风险，又留下了一丝获取最关键信息的可能。
“第二，家族资源与力量，自即日起，进行静默式调整。明面上的产业与投资，维持现状，避免引人注目。暗地里的力量，尤其是情报网络与部分隐蔽资产，向更核心、更不易被察觉的领域收缩。同时，”他眼中寒光一闪，“动用我们最深藏的几条暗线，秘密调查议会内部，特别是莫里亚蒂等新兴‘中间派’及其关联者，是否存在异常，是否与凤舞信中提及的‘阴影’有所勾连。此事绝密，仅限此间之人知晓，由我直接掌控。”
“第三，对于议会内愈演愈烈的斗争，家族立场需更加‘超然’。不轻易在公开场合就敏感议题表态，尤其是涉及极端军事行动和对内清洗的法案。与各派系保持必要的、浮于表面的礼节性往来，但绝不深度卷入。特别注意，”他看向负责对外联络的子弟，“与莫里亚蒂等人，保持距离。可以礼貌，可以敷衍，但不要给予任何实质承诺或把柄。他们……太‘活跃’了，活跃得有些反常。”
三条决断，勾勒出一个古老世家在暴风雨前的典型生存姿态：收紧一切，隐藏锋芒，于惊涛骇浪的夹缝中，竭力维持平衡，睁大眼睛观察，并将最重要的选择权，留待形势更明朗的、也许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
澹台凤舞播下的那颗种子，在家族利益、传统惯性、现实恐惧与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复杂土壤中，并未立刻破土而出，展现出生机。但它也未曾被粗暴地扼杀或抛弃，而是被以一种极其隐秘、甚至近乎不存在的方式，“保存”了起来。它静静地躺在古老家族记忆与应急预案的最深层，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激活”时刻。
然而，低语者那无所不在的阴影，已然将澹台家族那云雾缭绕的“不动山邸”，悄然笼罩其中。议会的风雨正在积聚，更大的雷霆，或许已在遥远的深空，酝酿成型。古老的家族在暗流中调整着帆索，而执掌风暴的意志，已经投来了审视的目光。棋盘之上，每一颗棋子，无论自觉与否，都已被卷入更加凶险的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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