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星第七星环,是这颗璀璨首都星不愿示人的另一面。如果说中心城区是联邦精心雕琢、展示给银河看的光洁门面,那么这里就是支撑起这扇门面运转的、油腻而疲惫的机械后台。巨大的工业化穹顶取代了自然天空,模拟日光灯提供着恒定但缺乏生气的照明,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淡淡的、带有金属颗粒的工业废气味道,以及从无数通风管道中排出的、经过处理的循环空气那特有的“洁净”感,反而更添一丝压抑。
高耸入云的熔炼炉、组装车间和能源中继站如同钢铁巨兽,匍匐在大地上,发出永不停歇的低沉轰鸣。纵横交错的巨型输送管道在天际线上编织成密集的蛛网,运输着原料、能源和废弃物,偶尔有泄漏的蒸汽嘶鸣着喷出,形成短暂的白雾。这里是底层劳工、移民后代、以及无数怀揣梦想来到首都星却被现实击垮的人们聚居的地方。街道狭窄而拥挤,两侧是鳞次栉比、层层叠加的蜂窝式公寓楼,外墙斑驳,晾晒着各式衣物的阳台像是一片片挣扎求生的苔藓。
**阿杰**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混着金属碎屑的汗水在脸上留下几道污痕。他刚结束了一天十二个小时的繁重工作,从一家为星际货船提供零部件维修的工厂里走出来。高强度劳动带来的肌肉酸痛和噪音环境导致的轻微耳鸣,是他每日的常态。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磨损严重的工装,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汇入了下班的人流。
人流麻木地向前移动,像是一条疲惫的河流。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机油味和路边摊贩传来的、廉价的合成食物气味。巨大的公共全息屏幕矗立在街道交叉口,正循环播放着联邦新闻台的官方通告。屏幕里,穿着笔挺西装、表情严肃的新闻发言人,正以字正腔圆的语调重复着人们早已听腻的说辞:
“……‘希望方舟’叛军集团,盘踞于边缘蛮荒星域,依靠窃取联邦技术成果负隅顽抗,煽动分裂,其行为是对人类统一伟业的严重背叛……我英勇的联邦舰队已严阵以待,叛军的覆灭之日已然不远……请全体公民保持坚定信心,恪守联邦法律,不信谣,不传谣,共同维护社会稳定与繁荣……”
阿杰抬头瞥了一眼屏幕上那张义正辞严的脸,嘴角下意识地扯出一个麻木而略带讥讽的弧度。信心?他连下个月这间只有二十平米的蜂窝公寓的租金能不能凑齐都没什么信心。官方天天宣传即将到来的胜利和联邦的强大,可他亲眼所见,是工厂订单越来越少,加班时间却越来越长,工资不见涨,而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尤其是合成蛋白和洁净水配给的价格,却在悄无声息地一次次上调。那些在屏幕里光鲜亮丽、在议会里高谈阔论的议员老爷们,谁会真正低下头,看一眼第七星环这些如同螺丝钉一样、生锈了就被替换掉的蝼蚁?
他拐进一条更加狭窄、霓虹灯招牌闪烁得更加迷乱的巷子,熟门熟路地钻进了一家名为“生锈螺栓”的酒吧。酒吧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劣质音响播放着节奏强烈的电子音乐,掩盖了大多数人的交谈声。这里是像阿杰这样的工人、低级技工和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聚集的地方,用廉价的酒精和喧嚣来麻痹一天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
阿杰走到吧台,对着脸上有刀疤的酒保点了点头:“老样子。”
酒保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杯冒着细微气泡的、颜色可疑的合成酒精饮料。阿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信用点纸币放在台上,拿起杯子,找了个靠近角落的、相对安静点的位置坐下。
酒吧墙壁上挂着的几台老旧电视,大部分频道都在播放着星际球赛的激烈场面,或是些内容浮夸、充斥着软色情的娱乐节目,这是底层民众最廉价的精神麻醉剂。然而,在酒吧最深处,一个用废弃隔板勉强围起来的、更加昏暗的小隔间里,摆放着一台经过非法改装的、外壳斑驳的加密信息终端。这种终端通过复杂的信号跳转和加密协议,能够接入一些非官方的、甚至是地下的信息网络,是工友们获取“外面”消息的隐秘窗口。
阿杰几口喝掉半杯饮料,那劣质酒精带来的灼烧感让他稍微精神了一点。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生面孔,尤其是没有那些眼神飘忽、可能带着治安官任务的“耳目”,才起身溜进了那个小隔间。里面已经挤了四五个人,都是他相熟的工友,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兴奋感。
终端屏幕上正断断续续地播放着一段信号很不稳定的视频,伴随着大量雪花和杂音。那是一个自称“自由之声”的非法广播频道的信号,内容正是关于“希望方舟”的。
“……重复,这里是‘自由之声’……根据前方匿名信源透露,‘希望方舟’民众在‘初始绿洲’的建设已取得显着进展,他们利用独特的生态技术,成功改造了部分荒芜土地,实现了食物部分自给……此前,他们更凭借自身力量,成功击退了臭名昭着的‘裂骨’海盗团的骚扰,并疑似……逼退了联邦边境巡逻舰队的试探性行动……”
画面模糊不清,偶尔闪过一些似乎是田园风光或者庞大太空建筑的模糊剪影,真实性难以考证,但播音员那充满激情的、与官方截然不同的语调,却让隔间里的年轻人们屏住了呼吸。
“嘿,听到了吗?他们好像……真的搞成了点什么?”一个叫小柯的年轻装配工,眼睛发光,压低声音兴奋地说,他脸上还带着刚步入社会不久的稚嫩和对现状的不满。
“谁知道呢,”旁边一个年纪稍大、面容愁苦的焊工老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不定又是哪个角落里编出来骗人的东西,给咱们画大饼罢了。这世道,哪有什么真正的希望。”
“但总比待在这里,一天天看着自己烂掉要强吧?”阿杰闷声接口,又灌了一口那劣质的饮料,感受着喉咙里的灼烧,仿佛这能点燃他内心某种压抑的东西,“至少……他们敢对着上面,对着那些老爷们,狠狠地竖一次中指!就冲这个,我佩服他们!”
他的话引起了隔间里一阵低沉的、压抑的共鸣笑声。但他们很快收敛了笑容,警惕地看了看隔间入口。在这里,表达对官方的不满,尤其是对“叛军”的同情,是极其危险的行为。然而,那种“敢于反抗”、“自己主宰命运”的叙事,对于这些生活在巨大压抑和无力感中的年轻人来说,就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即使激起的涟漪微不足道,却也真实地打破了表面的平静,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可能性”的种子。这种沉默的共鸣,如同地下的暗火,在联邦光鲜的表皮之下,在无数个类似“生锈螺栓”的角落里,默默地燃烧、蔓延。他们对联邦缺乏归属感,对未来感到深深的迷茫,而“希望方舟”的出现和这些零碎的信息,成为了他们灰暗生活中一丝异样的、带着危险诱惑的光亮。
与此同时,在泰拉星另一端的“知识回廊”区,一所不太知名、经费常年拮据的大学——泰拉第七联合学院内,年轻的助理教授**林**,正坐在他那间堆满了书籍和数据板、显得异常狭小的办公室里。
窗外是学院略显破败的建筑和灰蒙蒙的天空,与远处中心城区那些流光溢彩的摩天楼形成了鲜明对比。林教授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有些凌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西装。他的研究方向是前联邦时代的人类文明史,这是一个在当今重视实用科技和联邦正统叙事的学术环境下,相当冷门且不受待见的领域。
此刻,他正对着一块古老的、显示着模糊星图和数据碎片的数据板发呆,旁边还摊开着几本纸质古籍的影印本。他的研究让他对那个被联邦刻意尘封和扭曲的“观测者计划”有所了解,也通过一些学术交流中极其隐晦的提及,以及他自己在故纸堆里的挖掘,隐约知晓“希望方舟”与“观测者”遗产之间可能存在的深刻关联。
“自给自足的生态循环……对生命能量的初步运用……尝试与自然达成共生而非征服……”林教授推了推眼镜,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或许……或许才是人类文明在摆脱母星后,本该探索和坚持的正确方向啊……”
他看到了联邦如今的僵化与体制性的腐败,看到了技术在军工复合体驱动下的畸形发展,看到了核心星域的极度奢华与边缘星区及底层难以想象的资源枯竭和生存困境。从学术和理念上,他内心深深地认同“希望方舟”似乎正在践行的道路。然而,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人微言轻的年轻学者,他的研究不被主流认可,他的声音无法传播出去。
他所能做的,只有将这些惊世骇俗的思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化作更加严谨的学术考证。偶尔,在给那些尚未被完全同化、还对世界抱有好奇和质疑精神的少数学生上课时,他会用极其隐晦的、引经据典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提及一些不同于官方叙事的、关于文明多样性和发展路径可能性的历史案例,试图在这些年轻的心灵中,播撒下一点点独立思考的火花。
他知道这很危险,也知道可能徒劳无功。他只是在忍辱负重,怀着一种近乎悲观的希望,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改变的契机。他像是一个在黑暗隧道中摸索的行者,虽然看不到出口的光,却依然坚持记录着隧道的结构和岩层,为后来者留下可能的地图。
风暴正在联邦的高层和阴影中加速酝酿,电闪雷鸣隐约可闻。而在这艘庞大却方向迷失、内部锈蚀的联邦巨轮底层,无论是阿杰这样用酒精和麻木对抗现实的普通工人,还是林教授这样在书斋中孤独思索的有识之士,他们都并非毫无知觉。他们都能从日益艰难的生活、日益收紧的言论和日益压抑的空气中,感受到那越来越清晰的、山雨欲来的沉闷与窒息。他们是被动的,是无声的,但他们的存在与状态,恰恰是这风暴能否最终掀翻巨轮的最深层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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