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孟子·尽心上》
黑暗。
并非通风管道中那种弥漫尘埃与铁锈气的沉闷，亦非心室光海里那种能量奔腾的喧嚣，而是一种纯粹的、厚重的、仿佛沉淀了万古时光与无尽秘密的、令人心悸的绝对幽寂。
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锈蚀的扶梯爬升，渗透进缠绕着布条的手掌，钻入每一寸试图挣扎求生的肌骨。下方是无尽的深渊，向上望去，那唯一的入口早已缩成一个模糊的、昏黄的光点，仿佛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荀渭悬挂在这天地之间唯一的、冰冷湿滑的依靠上，每一次向下挪动都伴随着肌肉的哀鸣和扶梯不堪重负的呻吟。滴答的水声在深井中回荡，被放大成惊心的鼓点，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那年轻工程师陈景笔记中提到的“旧数据井”……真的就是这里吗？这深不见底的竖井，更像是某个被遗忘的废弃物排放通道或是地质勘探井，与“数据”二字似乎毫不相干。
但他没有回头路。上方是归墟之眼的监控和巡游者的追捕，唯有向下，在这被遗弃的角落，或许才有一线窥见真相的缝隙。
他咬紧牙关，忍受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力竭的眩晕，继续向下攀爬。
越往下，井壁的材质开始发生变化。冰冷的金属逐渐被某种更加古老、类似混凝土的结构所取代，表面粗糙，布满裂缝，渗出冰冷的粘液。空气也变得更加滞重，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臭氧和旧纸张混合的奇特气味。
终于，在他感觉手臂即将彻底脱力，意识也开始模糊之时，脚尖触碰到了实物！
不再是悬空！
他低头看去，下方似乎是一个相对宽阔的平台。他小心翼翼地下探，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相对而言）的地面，一个踉跄，差点瘫软在地。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井壁，剧烈喘息了许久，才勉强恢复一丝力气，打量四周。
这里似乎是竖井中部的一个检修平台，面积不大，堆放着一些早已锈蚀成一堆废铁的不知名设备和杂物。平台一侧，有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拱形门洞，门早已腐朽脱落，里面是更加深邃的黑暗，那奇特的臭氧与旧纸张的气味正是从其中散发出来。
荀渭心中一动，握紧工具，谨慎地踏入拱门。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向下倾斜的走廊。走廊的墙壁并非金属，而是某种暗灰色的、非金非石的材质，表面异常光滑，触摸上去有一种冰冷的惰性感。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块早已熄灭的、造型古朴的灯座。
这里的风格，与“彼岸”设施其他地方的科技感截然不同，更显古老和……神秘。
他沿着走廊小心翼翼前行，数据感知力下意识地向前延伸。
突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感知力反馈回来的信息显示，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而且……存在着极其微弱、却异常复杂的能量场！那能量场的频率，与他体内的λ协议残留、与那“静滞之心”都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沉淀已久的、沉寂的、却蕴含着庞大信息量的底层层面的波动！
就是这里！“旧数据井”的核心区域？
他加快脚步，走廊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由某种类似水晶的透明材料制成的双开大门。大门表面布满了灰尘，但依稀能看到其后更加广阔的空间。门上没有明显的锁具，只有一个奇怪的、仿佛由光线构成的、不断缓慢流转的复杂符号印记。
荀渭尝试推动大门，大门纹丝不动。
他仔细观察那个光线符号，其结构繁复而古老，似乎蕴含着某种认证机制。他尝试着将体内那微弱的λ协议能量向大门注入，毫无反应。又尝试用手中的工具接触，依旧无效。
难道需要特定的“钥匙”或“指令”？
他想起陈景笔记中的话：“‘指令’碎片化存在于早期‘拓荒者’意识残留中”。
以及……之前那老者维生舱中传来的、带有林薇频率的λ波动指令。
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
他集中精神，不再试图调动λ协议的能量，而是努力回忆、模拟之前那老者维生舱传来的、那断断续续的指令中所蕴含的、那种独特的、属于林薇意识频率的“感觉”。
这是一种极其玄妙的尝试，近乎直觉。他将自身的精神力调整到一种内敛而悲伤的频率，试图与那指令碎片产生共鸣，然后将这种共鸣后的、独特的意念波动，缓缓导向那扇大门上的光线符号。
起初，毫无动静。
就在他即将放弃之时——
那光线符号的流转，似乎极其细微地……停滞了那么一瞬！
紧接着，符号中心的一点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仿佛沉睡的眼睑颤动。
有戏！
荀渭心中狂喜，立刻稳住心神，更加专注地维持着那种独特的意念共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响起。
那扇巨大的水晶之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向两侧缓缓滑开了！
一股更加浓郁、仿佛凝固了万古岁月的陈旧信息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的景象，映入眼帘，让荀渭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圆筒形的、仿佛图书馆与超级计算机中心结合体的空间！其规模远超想象，向上望不到顶，向下深不见底，四周的环形墙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个整齐排列的、闪烁着各色微弱指示灯的黑色晶格单元！每一个晶格单元，都像是一本被缩微封存的书籍，或是一段被凝固的数据！
无数条纤细的、由纯粹光晕构成的“数据流”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在这些晶格单元之间无声地流淌、连接，构成了一张庞大而复杂到极致的、缓缓运转的光之网络！空气中弥漫着低沉而恒定的、仿佛亿万个思维同时低语的嗡嗡声。
这里……根本不是一个“井”，而是一个巨型的、古老的、仍在微弱运行的……数据储存库！一个记载着“方舟”乃至更早时代信息的“往昔之影”！
荀渭震撼地走入这片数据的森林，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
他靠近一个最近的晶格单元，单元表面自动亮起柔和的光芒，显示出一行行早已失落的古老文字和符号，似乎是某种工程日志的片段。
他的数据感知力在这里变得异常活跃和清晰，仿佛鱼儿回到了水中。他能轻易地“阅读”到那些晶格单元中储存的海量信息碎片——
关于“方舟”计划最初的蓝图与构想……
关于“源初”碎片被发现时的记录与争议……
关于λ协议一次次迭代失败的惨痛教训……
关于早期“拓荒者”们怀着希望与恐惧进入λ回廊的日志……
甚至……关于“归墟”第一次被λ回廊意外接触到的、被封存的最高警报记录！
历史的尘埃在此刻被拂去，露出下面血淋淋的、被掩埋的真相！
荀渭如同饥饿的旅人，疯狂地吸收着这些信息，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他沿着环形平台缓缓行走，目光扫过一个个晶格单元。
突然，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位于角落、指示灯异常黯淡的晶格单元前。
这个单元似乎与其他单元不同，它的表面没有显示标准的数据界面，而是只刻着一个名字——
“林远航”。
旁边还有一个较小的、似乎是后来加上去的名字——“陈景”。
荀渭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立刻将手按在那个晶格单元上，集中全部数据感知力，尝试读取！
单元抗拒了一下，似乎有着极强的加密锁。但当他将那种模拟林薇频率的意念波动再次注入时，加密锁仿佛遇到了最高权限，悄然瓦解。
海量的、未经修饰的、属于林远航的第一视角记录和信息，如同洪流般涌入荀渭的意识！
他看到林远航如何从一个满怀理想的天体物理学家，被招募入神秘的“方舟”计划……
看到他最初对“源初”的痴迷和对λ协议的信仰……
看到他如何逐渐发现“源初”内部蕴含的“异物”和λ协议连接后的可怕同化效应……
看到他与少数志同道合者（包括陈景的老师）秘密研究，试图找到对抗“归墟”的方法……
看到他提出“零号协议”的构想——一个基于“源母”最初坠落时散逸出的、未被污染的“初始指令”碎片构建的、旨在强行剥离“源初”内部“异物”的终极方案……
看到他的研究被高层否决，被斥为异端，被严密监控……
看到他如何秘密将部分研究数据和“初始指令”的碎片，隐藏在这个早已被废弃的旧数据井深处……
看到他留下的最后一段充满不甘与警告的影像：“……后来者……若你能至此……证明‘它们’的吞噬已不可逆……‘零号’是唯一希望……但‘心钥’需承受源初之重……‘指令’需补完往昔之影……切记……切记……”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之后便是陈景后来偷偷潜入此地，发现老师遗留的数据，留下那枚吊坠和笔记碎片的短暂记录。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轰然贯通！
λ协议是陷阱，静滞是消化，归墟早已寄生。
零号协议是林远航发现的、唯一可能翻盘的后门程序。
启动它需要“心钥”（已融入他体内的λ协议最高密钥）和完整的“初始指令”。
而“初始指令”的碎片，就分散存储在这个旧数据井的某些特定晶格单元中，需要后人收集补完！
而林薇……她那缕潜伏的意识，之所以引导他前来，或许正是因为她也知晓部分其父亲的研究，甚至她自身的“特殊性”，使她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指令”载体或传递者？
自己从始至终，确实走在一条被指引的路上，但这条路的终点，并非屈服，而是……反抗！是林远航这批早期觉醒者，用生命埋下的、对抗归墟的唯一火种！
就在荀渭心潮澎湃，准备立刻开始寻找其他“初始指令”碎片之时——
整个旧数据井空间，猛地剧烈一震！
比之前任何一次震动都要强烈！头顶上方的晶格单元如同雨点般坠落，在下方的深渊中摔得粉碎！光之网络剧烈闪烁，明灭不定！
【警告！检测到核心区能量失控！】
【警告！‘静滞之心’过载临界！】
【警告！结构完整性丧失！旧数据井区域即将崩塌！】
冰冷的警报声竟然也传入了这个本应独立的古老空间！
同时，荀渭感到一股熟悉的、冰冷而贪婪的“注视感”再次降临！
归墟之眼！它似乎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常，察觉到了这个可能威胁到它的“后门”的存在！
“它们”要强行摧毁这里！
轰隆隆！
更大的崩塌开始了！巨大的裂缝在环形墙壁上蔓延，更多的晶格单元失效、爆炸！
必须立刻找到指令碎片离开！
荀渭强忍着震动，数据感知力疯狂扫描着周围的晶格单元，寻找着与林远航单元频率相近的、“初始指令”碎片！
找到了！左前方三个！右后方两个！
他踉跄着冲过去，用手触碰，用那独特的意念频率共鸣，迅速将其中蕴含的指令碎片下载、吸纳入意识之中！
每吸收一份碎片，他都感到意识仿佛被撕裂一次，庞大的信息流冲击着他的思维，但也让那残缺的“初始指令”正在逐渐补完！
还差最后一块！位于对面即将坍塌的区域！
他目测了一下距离，又看了一眼不断塌陷的深渊和越来越近的归墟“注视”，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他猛地助跑，纵身一跃，如同扑火的飞蛾，冲向对面那个闪烁着微光的晶格单元！
在他手指触碰单元、吸收最后碎片的刹那——
他脚下的平台彻底崩塌碎裂！
失重感猛然传来！
身体向着无尽的数据深渊，急速坠落！
而在坠落的过程中，他手中那柄林远航的工具，无意间划过旁边一个坠落的、闪烁着危险红光的晶格单元。
那单元猛地爆开，释放出一段强烈的、混乱的数据流，其中夹杂着一幅模糊却令人心惊的画面：
那是在一个冰冷的实验室中，林薇（年轻的、真实的林薇）躺在实验舱内，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决然，对着舱外的林远航（面容憔悴疲惫），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原谅我……”
下一秒，数据流中断，晶格单元彻底黯淡。
荀渭的心猛地一缩！
坠落仍在继续，归墟的注视如同冰冷的蛛网般缠绕而来。
但他手中，已然握紧了那补完的……“初始指令”。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