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离骚》
通风管道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唯有手中那柄冰冷的多功能工具偶尔擦碰管壁迸溅出的细微火花，短暂地照亮前方不足一尺的、布满锈蚀与灰尘的逼仄道路。每一次艰难的爬行，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胸腔拉风箱般的喘息，灰尘与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苦涩，顽固地盘踞在口鼻之间。
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啃噬着意志的堤坝。而那柄刻着“林远航”名字的工具，其冰冷的触感却又像一根尖刺，不断提醒着荀渭所背负的、愈发沉重扑朔的往昔谜团。
林薇的潜伏指令，林远航的遗留工具，λ协议的哀嚎，归墟之眼那无孔不入的冰冷注视……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而他，似乎始终在这网中挣扎，看似在冲破，或许只是坠向更深的缠绕。
但此刻，他没有退路。
“初始之间”的方向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他，那是黑暗中唯一隐约可见的、可能通往答案或终结的坐标。他强忍着全身的叫嚣，将数据感知力如同蛛丝般谨慎地向外蔓延，规避着可能存在的λ协议监控节点，同时感知着那条最稳定能量流线的细微指引。
爬行。持续不断地、机械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管道出现了岔路。一条向上，能量流线感更强；一条向下，通往更深沉的黑暗，却隐约传来一种……不同于设施机械嗡鸣的、极其微弱的水流声？
荀渭停下脚步，略作迟疑。向上的路显然是通往“初始之间”的方向，但那向下的水流声却勾起了他的注意——水，意味着可能存在独立的循环系统，或许能找到补给，处理伤口。
他权衡片刻，决定冒险向下探查片刻。生存是当前第一要务。
他调转方向，向着下方那条更狭窄、坡度更陡的管道爬去。越向下，空气越发潮湿阴冷，那股水流声也愈发清晰。
终于，管道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较大的、似乎是旧时代水利调节阀室的房间。房间大半都淹没在漆黑冰冷的积水中，水面上漂浮着一些不明的絮状物。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个不断闪烁的、故障的应急灯，投下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斑。
荀渭小心翼翼地滑入水中，刺骨的寒冷让他瞬间打了个激灵，伤口的刺痛也愈发剧烈。他环顾四周，房间一角有一个略微高出水面的金属平台，上面似乎堆放着一些东西。
他淌水过去，爬上平台。
平台上散落着几个早已锈蚀的工具箱，一些破损的管道零件，还有一件被遗弃的、同样沾满油污的工程师外套。他仔细翻找着，在一个工具箱的夹层里，竟然找到了半袋尚未完全变质的高能量营养膏和一小瓶密封的消毒液与止血凝胶！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下那味道寡淡却足以补充能量的膏体，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液清洗身上最严重的几处伤口，涂上止血凝胶。冰凉的凝胶带来短暂的刺痛，随后便是些许舒缓。虽然无法根本解决问题，但至少缓解了燃眉之急。
就在他处理伤口时，目光被那件工程师外套胸口的一个铭牌吸引了。
铭牌上的名字是——陈景。一个陌生的名字。
但铭牌旁边，用一个简陋的绳圈挂着一枚小小的、似乎由某种黑色金属边角料打磨而成的、形状不规则的吊坠。那吊坠的材质和手感……与他之前得到的那枚黑色徽章，以及手中林远航的工具，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心中一动，拿起那枚吊坠，仔细端详。
只见吊坠粗糙的背面，竟然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
“λ ≠ 救赎，观测即吞噬。——林工警示”
林工？！林远航？！
这枚吊坠的主人陈景，认识林远航？并且得到了他的警示？
λ不等于救赎？观测即吞噬？
这似乎与方舟计划宣扬的通过λ协议沟通“虚海”、寻求新世界的理念完全相悖！林远航早在多年前就意识到了λ协议的危险和归墟之眼（观测）的本质？
那他又为何会失踪？他的工具和警示为何会流落在此？
荀渭感到自己正触摸到一个被刻意掩埋的、关于“方舟”计划另一面的真相。
他继续翻找那件外套，在内衬的一个破口处，指尖触摸到了一片硬物。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那是一张被塑料膜仔细包裹着的、已经发黄脆化的纸质笔记碎片。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勉强辨认着上面的字迹，那是两种不同的笔迹：
一种沉稳有力（疑似林远航）：
“……‘源初’并非恩赐，而是诅咒。‘它们’早已寄生其中……”
“……λ回廊是陷阱，是‘它们’垂钓的网……”
“……必须找到‘零号’，那是‘源母’留下的唯一‘后门’……”
“……初始之间……锁孔……需要‘心钥’与‘指令’同时……”
另一种笔迹略显潦草匆忙（疑似陈景）：
“……林工是对的！管理层隐瞒了一切！‘方舟’早已被‘它们’控制！”
“……‘静滞’不是保护，是缓慢的消化！”
“……λ频段共鸣越高，越容易被‘它们’同化！”
“……‘钥匙’不止一把？‘指令’碎片化存在于早期‘拓荒者’意识残留中？”
“……警告后来者：勿信λ，勿近‘源心’……去‘旧数据井’……寻找……往昔之影……”
笔记到此中断，后面似乎被撕毁了。
荀渭握着这张脆弱的纸片，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炭火！
信息量巨大，且彻底颠覆了他之前的认知！
λ协议是陷阱？静滞核心是消化炉？归墟之眼（它们）早已寄生在“源初”之中？而“零号协议”居然是“源母”留下的后门？需要“心钥”和“指令”才能启动？
“心钥”……是否指的就是那枚已经融入他体内的λ协议密钥？而“指令”……碎片化存在于早期“拓荒者”意识残留中？难道……之前那老者维生舱中传来的、带有林薇频率的指令，就是碎片之一？
而“旧数据井”……又是什么地方？“往昔之影”又是指什么？
这张笔记碎片，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又点亮了几盏微弱的、却指向不同方向的灯，让前路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是继续向上前往“初始之间”，还是根据笔记提示，先去寻找那个“旧数据井”？
就在他权衡之际——
咕噜噜……
一阵诡异的气泡声从平台下方的积水中传来。
荀渭立刻警惕起来，收起笔记和吊坠，握紧了手中的工具，目光锐利地扫向水面。
只见浑浊的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上浮！一个巨大的、苍白的、仿佛高度腐烂膨胀的……人形轮廓，悄然浮现而出！
它的皮肤如同被水浸泡过久的纸张，布满破洞和褶皱，露出下面暗红色的肌肉组织。它的脸部五官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不断张合着的、没有牙齿的黑洞般的口器。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胸腔是敞开的，里面没有内脏，而是塞满了不断蠕动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生物机械触须！
又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被“母巢”污染同化后的怪物！
那怪物“看”到了平台上的荀渭，黑洞般的口器中发出一阵无声的嘶鸣，胸腔内的生物机械触须猛地弹射而出，如同无数条毒蛇，带着粘稠的液体和刺鼻的腥臭，向他疾射而来！
速度快得惊人！
荀渭瞳孔收缩，想也不想，猛地向旁边扑倒翻滚！
嗤嗤嗤！
数条触须狠狠扎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竟然将金属平台都刺出了深深的凹痕！更多的触须则如同活物般，在空中灵活转弯，继续向他缠来！
荀渭狼狈地翻滚躲避，手中的工具狠狠砸向一条袭来的触须！
铛！
火星四溅！那触须竟然坚韧无比，只是被砸得偏开少许，反而顺势缠上了工具，传来一股巨大的拉扯力！
荀渭死死握住工具，与那怪物在水下角力！但他重伤虚弱的身体，如何是这怪物的对手？整个人被拖得向平台边缘滑去！
冰冷的积水已经浸没他的脚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的目光猛地瞥见了平台角落，那个被遗弃的、连接着数根粗大管道的老旧水利调节阀！阀门的手轮早已锈蚀，但结构似乎还完整！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他不再与那怪物角力，而是顺势猛地向前一冲，借助那怪物的拉扯力，扑向那个调节阀，同时将手中的工具狠狠砸向阀门一侧一个看似脆弱的压力表！
咔嚓！
压力表瞬间爆裂！
与此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扳动了那个锈蚀的手轮！
嘎吱——轰！！！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巨响传来！紧接着，是仿佛洪荒巨兽苏醒般的、恐怖的水流轰鸣声！
他刚才砸碎压力表和扳动手轮的操作，阴差阳错地触发了一套早已被遗忘的、应急泄压排水机制！
平台下方的积水猛地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下降！那水中怪物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水流卷得失去平衡，发出无声的咆哮，无数触须疯狂挥舞！
荀渭也被水流冲得站立不稳，但他死死抓住了调节阀的基座！
轰隆！
积水很快排空，露出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排水井口！那怪物和无数污秽之物被急速的水流裹挟着，尖叫着坠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轰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水滴从管道滴落的嗒嗒声。
荀渭瘫在冰冷的平台上，剧烈喘息，浑身湿透，惊魂未定。
侥幸！又是侥幸逃生！
他看向那个黑洞洞的排水井口，心中余悸未消。那下面……通往何处？会不会就是笔记中提到的“旧数据井”？
他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一些力气，再次来到井口边缘，向下望去。
深不见底。只有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风从下方吹上来。
他捡起一块小金属零件，扔了下去。
许久，才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回响。
这井，深得超乎想象。
下去？还是上去？
荀渭看着手中那枚刻着林远航警示的吊坠，又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井口。
笔记中的信息，“往昔之影”，“旧数据井”……或许这里，才藏着打破“剧本”的真正关键？
他看了一眼上方管道通往“初始之间”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他将那件工程师外套撕成布条，缠绕在手脚上增加摩擦，又将剩下的营养膏和药品小心收好。
然后，他握紧那柄工具，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井底腥气的空气，毅然决然地，开始沿着井壁冰冷潮湿、布满粘滑物质的扶梯，向着那更深、更未知的黑暗……
一步步攀爬而下。
第一百六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