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名叫周建国,是江城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白手起家,半生戎马,在商场上杀伐果断,是个人人敬畏的狠角色。
但此刻,他却坐在那张古朴的八仙桌前,端着那杯温热的茶水,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助。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喝了口茶,那清冽的茶香,让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吧。”
“那时候,公司正在竞标一个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的项目,对手很强劲,我几乎是把所有的身家都压了上去。”
“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做梦。”
他说到“梦”这个字时,端着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我总是梦到,我回到了我小时候,那个贫穷落后的山村。”
“梦里,我的父母都还健在,他们没有因为那场意外而早早地离我而去。”
“我的弟弟,也没有因为没钱治病,而死在我怀里…”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我没有成为什么董事长,也没有什么亿万身家。”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青年,每天跟着我爸下地干活,晚上回家,就能吃到我妈做的热饭。”
“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天。”
“我弟会跟我抢最后一块红烧肉,我爸会因为我多喝了二两酒而骂我几句,我妈则会在一旁,笑呵呵地给我们添饭…”
周建国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个幸福而又怀念的笑容。
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所有的疲惫和焦虑。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将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又给对方续上了七分满。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总是会和父亲抢最后一块锅里的锅巴,然后被母亲笑着一人分一半。
那份油烟气和吵闹声的温暖,似乎跨越了时空,与眼前这个男人的梦境,产生了片刻的重叠。
茶杯中,一缕温暖的白汽袅袅升起。
无声地安抚着眼前这个同样失去了家的男人,也让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个梦,太真实了。”
“真实到…我甚至都不愿意醒过来。”
“我开始贪恋那个梦,我开始期待每一个夜晚的到来。”
“我甚至开始觉得,现实世界里这个所谓的董事长身份,才是虚假的,才是无意义的。”
“在梦里,我拥有了一切。”
“而在现实里,我除了钱,一无所有。”
这番话,让正在后厨偷听的苏文,都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他能理解那种感觉。
那种宁愿沉浸在虚假的美好里,也不愿去面对残酷现实的懦弱。
“可是…”
周建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恐惧。
“后来,梦变了。”
“我发现,我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有时候,我明明在公司开着会,可一转眼,却发现自己正坐在村口的田埂上,看着我爸在犁地。”
“有时候,我明明在跟客户谈着合同,可一抬头,却看到我妈正端着一碗面,朝我走来…”
“我的世界,开始变得混乱,变得支离破碎。”
“而那个梦,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难以醒来。”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梦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完全不一样。”
“我在梦里,陪着我的家人,过完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看着我弟长大,娶妻,生子。”
“我看着我爸妈,一点一点地变老,最终闭上了眼睛。”
“我在梦里,过完了他们,也过完了我自己,本该拥有的一生。”
“可每当梦醒时,迎接我的,却依旧是那个空无一人的别墅。”
“那种巨大的落差感,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给吞噬掉。”
“我开始害怕睡觉,我开始用工作和酒精来麻痹自己。”
“可没用。”
“只要我一闭上眼,那个美好的梦,就会如期而至。”
“然后,再用最残酷的方式,将我叫醒。”
“再后来…”
他的声音,变得愈发的沙哑和绝望。
“梦,又变了。”
“我开始梦到,我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不停地往下掉。”
“没有尽头,也没有任何着力点。”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被那片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
“我快要…回不去了。”
故事讲完了。
一个关于美梦和噩梦的故事。
一个由最深的爱和最深的遗憾,所编织而成的无法挣脱的牢笼。
【叮!检测到执念——归乡。】
【该执念源于对过往遗憾的极致弥补,已满足“黄粱一梦”的支付条件。】
【代价确认,是否进行交易?】
顾渊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沉默了。
他知道,周建国遇到的,不是简单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而是更高级别的,规则层面的拉扯。
有什么东西,利用了他内心最深的遗憾和渴望,为他编织了一个完美的梦境。
然后,再用这个梦境作为诱饵,将他的灵魂,从现实世界里拖拽出来。
其手段,和之前那个画鬼,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却更加的温柔,也更加的致命。
“老板…”
周建国抬起头,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哀求。
“我知道,那个梦是假的。”
“可我…真的好想再回去看一眼…”
“就一眼…”
“我想再吃一次我妈做的饭,再跟我爸喝一次酒,再跟我弟抢一次红烧肉…”
“求求您,让我再回去一次吧。”
“这一次,我一定…会醒过来的。”
这番话,让后厨的苏文和门外的助理小王,都沉默了。
他们无法去评判,这份执念的对错。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换做是自己,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解铃还须系铃人,入梦还须梦中人。”
顾渊看着他,也沉默了很久,思索道:
“想斩断这种联系,光靠外力恐怕不行,必须让他自己从那个故事里走出来…”
“或许,该让他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梦的味道。”
最终,他还是站起身,走进了后厨。
“等着。”
顾渊只留下了两个字。
却像一个承诺,给了这个已经快要被绝望吞噬的男人。
最后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