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霄和苏晨规律而宁静的“空巢”生活,并非一潭封闭的止水。一条无形的、跨越千山万水的数字纽带,将上海这座繁华都市里温馨的家,与远在西南崇山峻岭中那个条件艰苦却充满活力的“新绿源”项目点,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这根纽带,便是那台放置在书房角落、略显笨重的台式电脑,以及那个需要通过复杂拨号程序才能连接成功的、时断时续的互联网网络。在二零零四年的中国,视频通话还是一项颇为新奇且并不稳定的技术,但它已然成为肖家三口人,维系亲情、分享生活、互报平安的最珍贵窗口。
通常,与晓梦的视频通话会约定在周末的晚上。这几乎成了这个家庭一项雷打不动的、充满仪式感的固定节目。
通话前·精心的准备
周六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照进书房。苏晨会提前一两个小时就开始忙碌。她并非打扫卫生的钟点工,但今天,她会亲自拿着柔软的抹布,将书房里那台乳白色电脑显示器、布满按键的键盘以及那个连接着细细电缆的摄像头,都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不留下一点灰尘。仿佛这冰冷的机器,是迎接女儿归来的神圣器物。她会调整好摄像头的位置,确保它能覆盖到沙发的最佳角度,又反复检查麦克风是否连接正常,像个即将登台的演员,紧张而又期待地检查着每一处细节。
接着,她会去厨房,准备一些晓梦小时候爱吃,或者现在在山区可能不易吃到的小点心。或许是一碟新出炉的、撒着芝麻的蟹壳黄,或许是一小碗冰镇好的、淋着糖桂花的酒酿圆子,她会将这些精心摆放在一个精致的景德镇瓷盘里,端到书房靠近电脑的茶几上。这并非为了在视频里炫耀,而是一种无声的母性表达,一种试图跨越物理距离传递关怀的本能。
肖霄则显得沉稳许多,但那份期待同样掩藏不住。他会提前结束手头的工作,泡上一壶好茶,然后坐在书房的沙发上,随手翻看着报纸或基金会的报告,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他会默默检查网络连接线是否插紧,有时甚至会提前十几分钟就打开电脑,运行起那款蓝色的、带着一个企鹅标志的聊天软件(此时qq已成为主流即时通讯工具),输入复杂的账号密码,听着调制解调器拨号时发出的那一连串尖锐嘶鸣的“握手”音,直到屏幕上显示“已连接”的小图标,才微微松一口气。他那双在商场上运筹帷幄、沉稳如山的手,在点击那个“视频通话”按钮时,竟也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小的颤抖。
通话中·情感的流淌
当电脑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像素可能有些粗糙的视频窗口终于亮起,晓梦那张被山风吹得略微黝黑、却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庞出现在画面中时,书房里所有的等待与准备,瞬间都有了答案。
“爸!妈!”晓梦的声音通过音箱传出来,带着电磁波特有的轻微杂音,却清脆响亮,瞬间驱散了书房的宁静,“能看到我吗?听得到吗?”
“看得到!看得到!很清楚!”苏晨总是第一个凑到摄像头前,脸几乎要贴到屏幕上,仿佛这样能离女儿更近一些,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梦梦,你好像又瘦了点?那边吃得习惯吗?天气怎么样?没生病吧?”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机关枪,迫不及待地发射出去,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母亲的牵挂。
肖霄则坐在苏晨身后稍远一点的位置,确保自己的身影也能被摄像头捕捉到。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脸上严肃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形成一个温暖而欣慰的弧度。他仔细地端详着屏幕里的女儿,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她的气色、她的发型、她身后那间简陋宿舍的模糊背景。
“妈,我没事,好着呢!”晓梦在画面里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显得健康而开朗,“我们这边自己开了块小菜地,种的青菜可新鲜了!就是辣椒太辣,我刚来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现在好多了。”她会转动一下摄像头,给父母展示一下窗外的远山,或者桌上她正在整理的项目资料,“你看,这是我们正在做的‘乡村阅览室’计划,收集了好多旧书,准备在几个村小轮流开放……”
这时,肖霄才会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充满关切:“工作还顺利吗?和当地村民、和同事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他的问题更侧重于女儿的事业适应能力和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这是一种父爱特有的、更为深沉的表达方式。
晓梦会兴致勃勃地讲述她在项目点的生活和工作。她讲述如何翻山越岭进行家访,如何用并不流利的当地方言与老乡们沟通,如何组织村里的妇女学习编织手艺以增加收入,也讲述山区夜晚的星空有多么璀璨清澈,讲述孩子们拿到新书时那纯真而渴望的眼神……她的讲述,充满了实践的细节和新鲜的体验,偶尔也会提到遇到的挫折,比如项目资金申请的波折,或者与当地观念冲突时的无奈,但她的语气总是积极而富有建设性的。
苏晨听着,时而心疼地皱眉,时而欣慰地微笑,双手不自觉地交握着。她会插话叮嘱:“再忙也要按时吃饭,晚上走山路一定要结伴,带上手电筒……”她会指着茶几上的点心,“你看,妈做了你爱吃的蟹壳黄,可惜你吃不到……”语气里带着一丝甜蜜的遗憾。
肖霄则更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和战略顾问。他会对晓梦提到的困难提出一些务实的建议,比如:“和村民打交道,急不得,要尊重他们的节奏和习惯。”“资金申请报告可以更突出项目的可持续性和对社区的带动效应,我可以让基金会的赵叔叔帮你看看框架。”他的话语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给予女儿实质性的支持。
话题自然而然地也会转向更私人的领域。苏晨会带着些许试探和期待,轻声问道:“梦梦,那边……有没有谈得来的同事或者朋友啊?”她的眼神里,混合着对女儿情感归宿的关心和一种“孩子终究要长大”的复杂情绪。
晓梦在屏幕那头,有时会大方地介绍一两位志同道合的同事,有时则会略带羞涩地笑笑:“妈,我们这边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想那些。再说,您闺女现在可是以事业为重!”引得苏晨和肖霄都笑了起来。肖霄甚至会难得地开个玩笑:“看来我闺女眼光高,山里的青年才俊都看不上咯?”书房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通话后·温暖的余韵
一次视频通话,通常会长达一个多小时。直到晓梦那边信号开始变得不稳定,画面出现马赛克或延迟,或者她第二天还有早会,才在依依不舍中结束。
“爸,妈,你们保重身体,不用惦记我。”
“你也是,照顾好自己,常联系。”
“嗯,知道啦!拜拜!”
当屏幕上晓梦的笑脸最终消失,重新变为冰冷的软件界面时,书房里会陷入一阵短暂的寂静。苏晨往往会保持着面对屏幕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眼中闪烁着尚未褪去的、混合着喜悦与思念的泪光。肖霄会站起身,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孩子……真的长大了。”苏晨将头靠在丈夫肩上,喃喃地说。
“是啊,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也要出色。”肖霄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他们会就着刚才通话的内容,再聊上好一会儿。回味着女儿提到的某个趣事,分析着她工作中可能遇到的潜在挑战,猜测着她话语里可能隐藏的情感动向……电脑屏幕虽然暗了下去,但女儿鲜活的气息仿佛还留在房间里,给这个平静的家注入了遥远的、却无比真实的活力。
随后,苏晨会小心地将那盘点心收起来,仿佛那是女儿触摸过的圣物。肖霄则会关闭电脑,拔掉电源,书房重新恢复宁静。但一种被亲情充盈过的、暖洋洋的氛围,却会持续很久很久。窗外,是上海的万家灯火;屏幕后,是远山的寂静星空。这定期响起的视频通话请求音,如同跨越时空的温暖脉冲,一次次地确认着亲情的无远弗届,也让他们在平淡如水的晚年生活中,始终品尝着那份与女儿生命紧密相连的、深沉而幸福的滋味。这滋味,如同窖藏的老酒,在距离与思念的催化下,愈发醇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