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转眼已是二零零三年的深秋。距离“春苗基金会”成立,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基金会如同它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株幼苗,在肖霄、苏晨等创始理事的悉心呵护下,在社会各界的关注与支持下,已然扎根抽条,枝繁叶茂。它的运作愈发规范,项目日益拓展,影响力持续扩大。那间位于写字楼角落的办公室,电话铃声、打印机嗡鸣声、志愿者们低声交谈的声音,构成了一首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日常交响曲。
肖霄的生活节奏,也因基金会的事务而变得更加充实,甚至有些过于紧凑。他需要在公司的商业决策与基金会的公益事业之间不断切换频道,常常是上午刚与客户敲定一笔数百万的合同,下午就要与赵志刚、孙丽娟他们商讨一笔几千元助学金的发放细节,或是审核一份来自偏远地区的帮扶申请。然而,这种忙碌并未让他感到疲惫不堪,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平衡与满足。商场上的纵横捭阖,满足了他作为企业家的成就感和物质积累的需求;而基金会的琐碎工作,则滋养着他内心深处那份超越功利的人文关怀与社会责任感,让他感觉自己与脚下这片土地、与那些曾经共患难的战友、与更广泛的人群,保持着一种有温度的连接。
这天下午,秋阳斜照,将基金会办公室映照得一片暖融。肖霄刚结束一个与李卫东关于拓展基金会筹资渠道的电话会议,正揉着略显疲惫的眉心,准备审阅孙丽娟提交上来的一份关于明年扩大“春苗-黑土地”奖助学金覆盖范围的计划书。苏晨则在另一张办公桌前,核对着一叠刚刚收到的、来自社会各界热心人士的小额捐赠票据,她的神情专注而柔和,阳光在她花白的发丝上跳跃,勾勒出一圈安详的光晕。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苏晨抬起头,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身材清瘦,穿着干净但看得出有些年头的藏蓝色夹克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肩上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他的脸庞黝黑,带着些经年风吹日晒的痕迹,但五官端正,眉眼间透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快速扫过,带着几分探寻,最终落在了正从文件上抬起头的肖霄脸上。
青年在看到肖霄的瞬间,眼神骤然亮了起来,那里面混合着激动、确认,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紧张。他站在门口,身体微微有些僵硬,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帆布书包的背带,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能发出声音。
肖霄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来访者通常是熟识的知青战友、合作单位的工作人员或是媒体记者,像这样一位明显带着学生气、又似乎独自前来的陌生青年,并不多见。他和蔼地开口问道:“小伙子,你找谁?有什么事吗?”
听到肖霄的声音,那青年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了一口气,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到肖霄的办公桌前,在距离约一米远的地方站定。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肖霄脸上,那眼神如此专注,仿佛要将肖霄的容貌刻进心里。
然后,在肖霄和苏晨都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这个年轻的、脊背尚且挺直的男子,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为之愕然的动作——他猛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对着肖霄,行了一个标准而郑重的、近乎九十度的鞠躬礼!
这个动作持续了足足有三四秒钟。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阳光勾勒出青年弯下的、略显单薄的背影,那姿态里充满了无比的敬重与难以言表的感激。
肖霄愣住了,手中的钢笔“啪”地一声轻落在桌面的文件上。苏晨也惊讶地站起身,关切地看着这个行为突兀的年轻人。
青年直起身,抬起头时,眼眶已然泛红,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却努力保持着清晰:“您……您就是肖霄……肖理事长吧?我……我叫李振华!是从黑龙江胜利村考出来的大学生!我……我姑姑是李秀兰!是基金会……是您和各位叔叔阿姨……资助我读完了大学!”
李振华!李秀兰的侄子!那个当年因为基金会“春苗-希望之星”助学金的帮助,才得以从贫困的农村来到上海求学的大学生!肖霄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相关的信息。他记得这个名字,记得这个案例,那是基金会早期教育支持项目中一个颇具代表性的例子,也与他内心深处对李红梅那份特殊的缅怀紧密相连。
“是你!快,快请坐!”肖霄连忙从办公桌后绕出来,指着旁边的沙发,语气充满了意外和惊喜。苏晨也赶紧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的李振华。
李振华没有立刻坐下,他依旧站着,双手恭敬地接过水杯,目光依旧灼灼地看着肖霄,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肖理事长,苏阿姨,”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但语速快了些,急切地想要表达,“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学的是机械工程。我现在……现在在上海一家德资企业找到了工作,是做技术员。今天……今天是我拿到第一个月正式工资的日子!”
他说着,另一只空着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夹克的内兜,那里似乎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明亮,充满了自豪和对新生活的憧憬。“我……我一拿到工资,就想着,一定要来……一定要亲自来见您一面!当面向您,向基金会,说一声谢谢!没有基金会当年的雪中送炭,没有您和各位叔叔阿姨的帮助,我李振华……我可能早就辍学回家种地了,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更不可能像今天这样,留在上海工作!”
他顿了顿,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继续说道:“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年夏天,我妈……就是我姑姑李秀兰,拿着录取通知书,愁得整夜睡不着觉。是基金会,是您们,给了我们全家希望!不仅仅是钱,更是那种……那种被惦记着、被相信着的感觉!让我觉得,我再难,也得把书读出来,不能辜负了这份恩情!”
听着李振华朴实无华却字字发自肺腑的倾诉,看着这个曾经需要仰仗基金会资助才能求学的农村娃,如今已成长为一名自食其力、眼神充满自信的年轻技术员,肖霄的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感浪潮所淹没。那是一种混合着欣慰、感动、自豪,以及一种深刻价值认同的复杂情绪。
他仿佛看到了无形的善意,如何穿越时空,如何在一个年轻的生命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看到了基金会播撒下的那颗“春苗”,如何在李振华身上,真正地破土而出,迎向了属于他自己的阳光。这种亲眼见证“善的循环”得以实现的瞬间,比他签下任何一笔大额合同,获得任何一项商业荣誉,都来得更加震撼心灵,更加触及灵魂深处。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李振华的肩膀,感觉那肩膀虽然清瘦,却充满了力量。他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好孩子!好!真好!看到你现在这样,自食其力,有了好的前程,我们……我们基金会所有的付出,就都值了!真的,比什么都值!”
苏晨站在一旁,也早已热泪盈眶。她看着丈夫眼中那难以掩饰的动容和满足,看着眼前这个懂得感恩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同样的暖流。她知道,支撑肖霄和他们在基金会投入如此多心血和精力的,正是为了等待和见证这样的时刻。
李振华稍稍平静后,才在肖霄的坚持下坐到了沙发上。他像个汇报成绩的孩子一样,详细地向肖霄和苏晨讲述了他大学四年的学习生活,讲述了他如何克服语言和基础的困难,如何勤工俭学,如何最终凭借优异的专业成绩和踏实的态度赢得了现在的工作机会。他还带来了家乡的消息,说胜利村的新校舍已经投入使用,孩子们都在明亮温暖的教室里上课了,村里人都感念基金会和肖叔叔的恩德。
临走时,李振华再次站起身,对着肖霄和苏晨,又是一个深深的鞠躬。“肖理事长,苏阿姨,谢谢你们!这份恩情,我李振华一辈子都不会忘!以后……以后等我稳定下来,有能力了,我也要像你们一样,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把这份好心,传下去!”
看着他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听着他掷地有声的承诺,肖霄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圆满。他送李振华到办公室门口,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窗外,秋日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色,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温暖而宁静的光辉里。肖霄转过身,回到办公室,没有立刻回到座位上,而是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和远处如森林般生长的楼宇。
苏晨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值了。”肖霄喃喃地说,仿佛是在对苏晨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晨晨,看到这样的孩子,看到我们所做的,真的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命运,能让这份善意像接力棒一样传下去……我觉得,我们这辈子,所有的苦,所有的累,所有的坚持,都值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持久的满足感和价值感,如同这满室的夕晖,温暖地、充盈地包裹着他。这感觉,超越了个人财富的积累,超越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它源于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与成全,源于对人性中善与美的坚信与践行。在这一刻,肖霄深刻地体会到,人生的归途之所以有光,不仅仅是因为拥有了圆满的小家,更是因为,他们有幸成为了照亮他人前行道路的、那束微光的一部分。而这束光,正在通过像李振华这样的年轻人,继续向外扩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