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初秋的巴黎仿佛浸泡在融化的柏油里,仲夏时节已过,但烈日还要挥洒最后的余晖。劳工总联合会大厦顶层的通风扇发出垂死挣扎的嗡鸣。玛格丽特用钢笔尖戳着世界地图上马来半岛的轮廓,墨水滴在新加坡字样上,像极了英军基地里正在融化的橡胶防毒面具。她忽然想起前世参观橡胶种植园时见过的乳白色汁液,那些顺着割胶刀滑落的生命之源,此刻正在战略物资清单上凝结成冰冷的数字。
印度支那联盟的产量倒是能满足军用轮胎需求。计划委员会主任蒙塔尼翁将文件推过堆满咖啡渍的橡木桌,纸张边缘被电风扇吹得簌簌作响,不过飞机引擎密封圈和防毒面具的需求量还在激增。他说话时,袖口露出的劳力士金表在吊灯下反光——这是当年“资产阶级猎杀行动”时的战利品,此刻却刺得玛格丽特视网膜生疼。
窗外的塞纳河上飘来驳船的汽笛声,玛格丽特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暮色中的新桥被霓虹灯勾勒出骨骼般的轮廓,某个瞬间她竟将其幻视成横跨湄公河的钢架桥——在河内签署军事协定时,印度支那革命军展示的橡胶林沙盘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红色三角旗,如今那些旗帜或许正被太平洋的海风撕碎。
艾蕾抱着文件撞开门,薄荷绿衬衫被汗水洇成橄榄色:印度支那联盟的回电,他们愿意提供年产三万吨的橡胶配额。少女主席的睫毛在晨光中颤动,紫色瞳仁倒映着东京湾的战略态势图——那些代表东瀛舰队的红色箭头正刺向中南半岛海岸线。
告诉胡志明同志,法兰西公社更需要他们保存革命火种。玛格丽特用裁纸刀挑开西贡港的航运报告。
荷兰大选结果出来了。情报部长拉维尔突然推门而入,腋下夹着的文件袋散发出油墨与焦虑混合的气味,基督教历史党与反革命党组成的联合政府,刚刚宣布暂停对第三国际成员国的天然橡胶出口。他将电报拍在桌上,泛黄的纸张边缘有破译员留下的汗渍,玛格丽特注意到荷属东印度日円结算两个词被红铅笔重重圈起。
拉维尔用打火机点燃雪茄的动作像在引爆炸药:雅加达港的日本商船数量上周增加了三倍,我们的线人说东印度总督府正在扩建巨港的炼油厂——用三菱重工的工程师。烟雾缭绕中,玛格丽特恍惚看见前世纪录片里爪哇岛的血色黎明,赤道烈日下,折断的荷兰国旗与膏药旗交替插入焦土。
七小时后,当月光爬上圣日耳曼大道梧桐树的枝桠时,玛格丽特仍在地窖改建的作战室里踱步。墙上的巨幅地图被彩色图钉扎得千疮百孔,红色丝线连接的橡胶产地像一张逐渐收缩的蛛网。她突然抓起代表巴西的绿色图钉,金属尖刺破里约热内卢的位置,却在即将按下的瞬间停住——钉头上用珐琅彩绘的咖啡豆图案,此刻仿佛变成军政府徽章上的鹰隼。
您已经否决了十二个选项。军事顾问杜蒙少校将冷掉的马黛茶推到她手边,茶匙与瓷杯碰撞的声响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速记员,连暹罗王室提出的易货贸易都......
用战斗机换橡胶?玛格丽特冷笑的声音在拱形地窖里激起回声,那和英国当年用鸦片换茶叶有什么区别?她扯松军装领口的动作早已成了习惯。
凌晨三点的电报机突然开始咆哮,玛格丽特撕下纸带时,手指被锯齿边缘割出细小的血珠。来自巴西无政府工人联合会的密电用暗语写着:曼加贝拉在里约热内卢市政厅阳台上亲吻了红旗。她突然将纸带按在墙上的南美洲地图,血迹恰好印在圣保罗的位置,像一粒等待萌芽的革命种子。
次日的政治局会议上,当玛格丽特提出巴西方案时,勒让第约姆用拳头敲击着桌面。社民党人都是戴着天鹅绒手套的刽子手!掉落的茶杯摔得粉碎,瓷片飞溅到世界地图上,割断了连接莫斯科与马德里的赤色航线,您忘了德国社民党怎么出卖卢森堡同志的?
但柏林现在有全欧洲最好的合成橡胶厂。玛格丽特的声音像在朗读死刑判决书。她示意秘书展开巴西工业园区的航拍照片:圣保罗郊外的贫民窟旁,法伦施泰尔国际的吊车正在组装炼油厂钢架,阳光在塔吊臂上折射出刺目的十字星芒。照片边缘,几个头戴贝雷帽的工人正将写着葡萄牙语的标语牌扔进篝火。
经过十七小时激烈辩论,当晨光穿透凡尔赛厅的彩绘玻璃时,投赞成票的手臂森林中依然竖立着十一根顽固的桅杆。玛格丽特在计票簿上签名的钢笔突然漏墨,蓝黑色液体在字样上晕染开来,宛如亚马孙河吞噬了最后一个抵抗的漩涡。
三周后的跨大西洋航行中,玛格丽特总在午夜被蒸汽轮机的轰鸣惊醒。某次起身查看海图时,她发现墨水笔在巴西海岸线上画出了重复的锯齿——像极了前世在照片中见过的集中营铁丝网。当自由法兰西号驶入里约湾时,甜腻的咖啡豆气味与燃油废气混合成令人作呕的鸡尾酒,科帕卡巴纳海滩上的基督像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张开的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正在燃烧的大陆。
与曼加贝拉的首次会面被安排在装饰着新艺术风格彩窗的财政部大厅。当这位左翼民主党领袖用沾着咖啡渍的手帕擦拭眼镜时,玛格丽特注意到他西装翻领上别着的徽章——镀金的和平鸽图案下,藏着极难察觉的军刀刻痕。
热带暴雨将里约热内卢总统府的黄墙冲刷成流动的金箔时,玛格丽特正用指尖摩挲会客室的天鹅绒窗帘。这布料产自里昂纺织厂,三年前她亲自设计的流水线如今裹在殖民时代的建筑上,像给旧世界套了件不合身的新衣。
卡隆主席对装饰品感兴趣?若昂·曼加贝拉的声音带着咖啡种植园主的慵懒,这个左翼民主党领袖的银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随时准备与华尔街银行家共进晚餐,这是1889年共和革命时保留下来的传统,我们喜欢天鹅绒。
玛格丽特转身时橙发扫过鎏金画框,惊飞了栖息在窗台的绿翅金刚鹦鹉:我更感兴趣的是,总统先生打算用多少年把共和革命变成社会革命?她故意让袖口的公社徽章擦过对方递来的咖啡杯,就像这窗帘——法式织法,葡萄牙染料,最终裹着巴西的暴雨。
我们计划在贝伦港建造南半球最大的合成橡胶厂。曼加贝拉将规划图铺在巴西红木会议桌上,而刚才玛格丽特的言论他像是完全没听见,手指拂过亚马孙河支流的蓝线时,玛格丽特仿佛看见前世纪录片里被砍伐的雨林,当然,这需要贵国提供施耐德公司1935型裂解设备的图纸......
谈判持续到第七轮时,玛格丽特在科帕卡巴纳海滩的长椅上找到了突破口。赤脚踢着浪花的贫民窟孩童们,正用从美军基地垃圾场捡来的轮胎制作足球。看见那些橡胶圈了吗?她摘下珍珠耳坠放进卖椰汁的老妇人手中,美国内战让底特律的轮胎厂停产,但福特公司的订单还压在纽约港发霉。
曼加贝拉的瞳孔在暮色中收缩成针尖:法兰西公社想要多少?
足够让每个法国工人的自行车胎印上都刻着亚马逊的波纹。玛格丽特将谈判文件折成纸船放进潮汐,当然,巴黎的炼油厂会优先处理巴西的原油——用比洛克西炼油厂安全三倍的技术。
当法伦施泰尔国际的印章终于盖在合约上时,玛格丽特突然按住总统的手背。她白皙的指尖轻轻划过对方保养得当的皮肤:您知道圣保罗军官俱乐部的威士忌最近涨价了吗?
曼加贝拉的咖啡杯在镶金茶托上磕出裂痕。
右翼将领们喜欢用古巴雪茄配苏格兰威士忌,玛格丽特从路易手中接过加密文件,但伦敦同志告诉我,大英博物馆最近在拍卖拿破仑时期的军刀——非常适合裁切雪茄。
雨林的风突然灌进总统府,将合约书页掀起波浪般的褶皱。玛格丽特按住乱飞的发丝,紫色眼眸在闪电中亮得骇人: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需要更多足球场,总统先生。毕竟孩子们用轮胎踢球的样子,比任何阅兵式都更能赢得选票。
保障工人对生产委员会的绝对控制权。这是玛格丽特最后提出的要求,她抽出钢笔在规划图的管理人员宿舍区画了个血红叉号,法伦施泰尔国际的援建条款里明确写着——不能有任何独立于工会的行政体系存在。
“唉……”曼加贝拉苦笑,“您的要求我了解了……不过恕我直言,玛格丽特主席,您这是要把巴西往极端的路子上逼……”
“不是我在逼迫你们。”玛格丽特轻声说着,随后,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巴西军方部分成员在一张“政变”计划书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巴西资产阶级的答案。”玛格丽特笑了笑,“总统先生,这是公社在会议最后留给您的礼物,我想看看您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