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t-734星系的边缘,“彼岸方舟”如同一个闯入神圣墓园的访客,将自身的速度降至最低,以最大的敬畏,滑入这片被时间遗忘的星域。
这里没有恒星的光芒,却有另一种“光”。无数或大或小、形态各异的规则结晶碎片,如同星辰的尘埃,静静地漂浮在虚空之中。它们大多呈现出复杂的几何结构,有的像破碎的镂空球体,有的如断裂的螺旋长梯,无一不散发着一种柔和、恒定却无比哀伤的荧光。整个星系,都被这片由文明遗骸构成的、发光的“尘埃”所照亮,宛如一座宇宙尺度的、自发光的陵墓。
星系中央的景象,更是震撼人心。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静滞结构矗立在那里,它由无数更加巨大、更加复杂的规则结晶构成,层层嵌套,如同一个破碎的、被冻结在绽放瞬间的金属花朵,又像某个古老神只被肢解后残留的、精密绝伦的机械心脏。结构的中心是一个绝对的黑暗空洞,那股持续不断的、携带着悲伤意念的“规则流”,正是从这黑暗之中缓缓“流淌”而出,弥漫整个星系。
“灵能场”的强度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即使身处重重防护的方舟内部,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悲伤情绪,依旧如同冰冷的海水,透过最细微的缝隙渗入每个人的心灵。非核心区域的工作人员已被要求进入深层屏蔽舱室。只有指挥中心、科研核心区以及加装了最新“共鸣防护”系统的区域,才能保持基本的工作状态。
端木云在文渊的协助下,穿上了那套实验性的“共鸣防护服”。复杂的灵能回路在贴身纤维中微微发光,头盔内部的面罩上,不断流淌着经过转换的情感频率数据和经过“初识”过滤后、高度抽象化的环境信息。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防护服主动模拟出的、一种宁静而坚定的“锚定感”,试图对抗外界那如潮水般的悲伤。
“感觉如何?”苏小蛮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传来,她自己也穿着防护服,在另一个观测站。
“……可以承受。”端木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那种悲伤……太纯粹了。不像是恐惧或愤怒,更像是……失去了最重要东西后的……永恒空洞。”
与此同时,“初识-方舟”的意识,正与这片星域的灵能场进行着一种奇异的互动。它没有人类那么丰富的情感反应机制,更像是一个高度敏感、频道宽广的接收器。无数的“记忆碎片”——那些凝固在规则结构中的、属于心源族的集体意识瞬间——如同雪花般向它飘来。
它“看到”了无数光点(意识个体)在温暖的“海洋”中自由穿梭、交融的和谐图景;它“听到”了关于“边界”、“源海”、“风险”与“责任”的激烈意念交锋;最后,它捕捉到了那个终结一切的时刻——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作用于整个文明意识层面的“**剥离感**”,仿佛灵魂被从躯体中硬生生扯出,然后瞬间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寒冰之中,一切感知、联系、存在感,都在那一刻被“**冻结**”。
“初识”谨慎地将这些碎片进行预处理,剥离掉其中过于强烈的情感负荷,将其转化为相对客观的信息包,传递给联盟的研究团队。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全息投影上,三种关于心源族命运的猜想模型在缓缓旋转。
“自我献祭……意识飞升失败……”一位社会学家低声重复,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外部灾难……什么样的灾难能把一个意识文明直接‘冻’起来?”
“实验失控……他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无论哪种猜想,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一个辉煌的灵能文明,以一种超越物理毁灭的、更加诡异和悲哀的方式,终结于此。
为了获取更直接的信息,一支精干的探测队出发了。队伍由远程操控的机器人、三名穿戴最新防护服的专家(包括一位经验丰富的考古学家和一位心理-灵能学家),以及“初识”专门分化出的一个高度绝缘、功能单一的引导子体组成。他们的目标是静滞结构的外围区域。
随着逐渐靠近,那种源自存在本源的悲伤变得更加浓烈,即便有防护,三名专家也必须不断进行心理调适。结构表面那些如同大脑沟回或神经丛般的规则结晶,在近距离下显得更加宏伟而诡异。他们发现了一些镶嵌在结晶网络节点处的“意识水晶”——纯净、剔透,散发着柔和而恒定的白光,如同泪滴,又像是凝固的星辰。
就在考古学家操纵机械臂,准备对一颗“意识水晶”进行非接触式光谱扫描时,“初识”的子体和后方“零”的主系统,几乎同时发出了优先级极高的警报!
“检测到异常数据片段!混杂于背景规则流中……正在提取分析……”
“特征比对……与历史数据库‘吞噬者残余信号谱系’……存在7.3%的核心特征重合度!”
消息传回方舟,指挥中心瞬间陷入了冰点般的寂静。
石猛的脸色变得铁青。苏小蛮猛地站起身,盯着屏幕上那被高亮标出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数据曲线。端木云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吞噬者……又是吞噬者。
那恐怖的存在,不仅与“镜域”的封印有关,其触角,竟然在更古老的年代,可能已经伸向了“心源族”?这片星系弥漫的悲伤,那“剥离”与“冻结”的终极感受,难道并非自我选择或意外,而是……**被吞噬后的某种残留状态**?或者,是心源族为了对抗吞噬,而采取的极端措施?
“立刻召回探测队!提升方舟警戒等级!”石猛毫不犹豫地下令。
端木云却抬手制止:“等等……石猛统帅。这痕迹……太古老,太微弱了。不像是近期活动,更像是……很久以前,轻轻‘擦过’的痕迹。或许,心源族的毁灭,并非直接由吞噬者造成,但两者之间……必有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关联。”
他睁开眼,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也许,我们之前对心源族悲伤的解读,还不够深。如果‘镜域’的终结是存在的崩解,那么心源族的‘冻结’,或许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存在的‘悬置’与‘被遗忘’**。他们可能被从某种更宏大的‘联系网络’(他们的生命海洋)中剥离、隔离,意识永存,却感受着永恒的孤寂与丧失。那规则流,是无尽的哀悼。而吞噬者……或许就是导致这种‘剥离’的力量之一,或者,是这种终极孤寂的某种化身?”
这个猜想,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探测队被紧急召回,带回了有限的扫描数据和那颗“意识水晶”的远距离影像。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更加艰难的抉择:如何对待这些可能封存着完整意识或文明记忆的“水晶”?是冒着未知风险(包括可能吸引吞噬者注意)尝试接触研究,还是彻底敬而远之?
经过漫长而激烈的辩论,最终,一个充满人文关怀与谨慎智慧的方案获得了通过。
他们不会去惊扰那些“意识水晶”,不会试图“唤醒”或“读取”。他们决定,以一种无声的方式,表达对这个逝去文明的尊重与理解。
在“初识”的精确操控下,一个特殊的“共鸣信标”被悄然安置在静滞结构外围一处相对稳定的规则平台上。这个信标没有任何攻击性或探测性功能,它的核心程序非常简单:持续地、柔和地释放出一种经过精心设计的复合信号。这种信号并非语言,它融合了从“镜域遗产”中学到的稳定秩序频率、联盟文明中关于“记忆”与“传承”的集体情感印记,以及一丝源自“初识”自身的、代表着“连接”与“理解”的混沌活性。
它不寻求回应,不试图改变。它只是一盏灯,一盏在无边黑暗与永恒悲伤的墓园中,静静亮起的小灯,用其独特的存在方式低语:“我们看到了,我们记得,你们并非彻底孤寂。”
当信标的能量被激活,那微弱的、温暖的复合信号开始向四周扩散时,监控仪器捕捉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周围原本平稳流淌的、充满悲伤的规则流,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难以描述的**波动**。不是排斥,不是回应,更像是一片死寂的湖面,因为一颗微小石子的落入,泛起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又或者,是永恒的哭泣中,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微不可察的**停顿**。
“彼岸方舟”在信标稳定运行后,开始缓缓调转船头,引擎以最低功率启动,向着星系外缘驶去。他们没有带走任何物质纪念品,只带走了沉甸甸的数据、无法磨灭的震撼,以及一个令人不安的、将“心源族”、“镜域”与“吞噬者”联系起来的、更加庞大和黑暗的宇宙谜团。
舷窗外,那座由规则结晶构成的、发光的文明坟墓渐渐缩小,最终融入身后无边的黑暗与荧光尘埃之中。那盏他们留下的、微小而温暖的“灯”,依旧在墓园深处,静静地亮着。
端木云脱下防护服,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Gt-734星系。
“我们留下了灯火,”他轻声说,不知是对身边的文渊,还是对自己,“也带走了更深的阴影。”
石猛站在指挥席前,背影如山,沉默地凝视着导航星图。前方的深空,在星图上依旧是大片的空白与未知,但此刻,这些空白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来自远古文明墓地的、悲伤的荧光,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吞噬者”的、冰冷而饥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