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应星刚跨进司礼监值房门槛,就见魏忠贤背对着他站在桌前,双手按在紫檀桌面上,指节微微泛白。他停下脚步,躬身拱手:“舅父深夜唤侄儿前来,有何吩咐?”
魏忠贤没回头,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沉闷:“关上门。”
傅应星连忙转身,抬手带上门栓,再转回来时,魏忠贤已缓缓转过身,目光直直钉在他脸上。傅应星被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挺直了腰板,眼珠却还是忍不住滴溜溜转了一圈,扫过值房内空荡荡的四周——方才进来时,原本守在门口的小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舅父?”傅应星又唤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些。
魏忠贤走到他面前,脚步不快,每一步落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傅应星莫名觉得胸口发闷。直到两人距离不足三尺,魏忠贤才停下,指尖继续在身侧的桌沿上敲着,嗒、嗒、嗒,节奏忽快忽慢。
傅应星屏住呼吸,不敢催。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魏忠贤才抬起眼皮,目光森冷得像腊月的冰:“王安……不能再留了。”
傅应星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立刻堆起会意的笑,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舅父的意思是……找个由头,让他挪个地方?”
“挪地方?”魏忠贤嗤笑一声,指尖猛地重重敲在桌面上,“嗒”的一声,吓得傅应星缩了缩脖子。“他挡了咱家的路,更挡了陛下的‘路’。”魏忠贤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厉,“他在一天,咱家就一天不能放手施为,陛下就一天不能真正‘清净’。”
他转过身,走到窗边,抬手推开半扇窗,夜风灌了进来,吹动他的衣摆。傅应星跟过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那是司礼监掌印值房的方向,此刻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孤灯亮着。
“他不是自诩清正,与咱家划清界限么?”魏忠贤猛地转过身,双手抓住傅应星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咱家就让他……清正到底!”
傅应星疼得咧嘴,却不敢挣扎,连忙点头:“舅父吩咐,侄儿万死不辞!”
“你去办,要快,要隐秘。”魏忠贤松开手,后退一步,语速极快,“找几个可靠的、手巧的,仿着王安的笔迹,还有……桂王府的印信格式,弄几封‘往来书信’。”
傅应星立刻追问:“内容呢?”
“内容嘛……”魏忠贤眯起眼睛,手指在下巴上摩挲了两下,“就写他王安如何不满陛下怠政,如何暗中结交藩王,以为后路……词句要含糊,但意思要毒!要让陛下一看,就觉得他王安心怀不轨!”
傅应星眼中闪过兴奋与恐惧交织的光芒,咽了口唾沫,抬手擦了擦嘴角:“舅父放心,侄儿认得几个从前在江南造假书画的高手,都是刀尖上讨生活的,嘴严手巧,定能做得天衣无缝!”
他顿了顿,又皱起眉头,往前凑了凑:“只是……舅父,光有书信,怕还不够分量。王安在宫里多年,根基不浅,陛下对他虽不算亲近,却也无甚恶感,单凭几封信,未必能彻底扳倒他。”
魏忠贤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拍了拍傅应星的肩膀:“你倒是长进了。书信是物证,自然还要有人证。”他抬眼看向门外,“你去把王体乾给咱家叫来。”
傅应星眼睛一亮:“王体乾?就是王安那个义子?”
“正是。”魏忠贤点头,“他在王安身边多年,知道的事情不少,而且……此人贪财好利,王安不肯提拔他,他心里早有怨气,是个可塑之才。”
傅应星立刻应道:“侄儿这就去!”
“等等。”魏忠贤叫住他,“悄悄去,别让人看见。就说咱家有要事与他商议,让他单独过来。”
“明白!”傅应星躬身应下,转身轻手轻脚地拉开门栓,闪身出去,顺手又把门轻轻合上。
魏忠贤重新走回桌前,拿起桌上的一枚玉扳指,套在大拇指上,反复摩挲着。扳指冰凉,却压不住他心头翻涌的戾气。王安,你自诩清正,不与咱家同流合污,今日,咱家便让你尝尝,什么叫身败名裂!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魏忠贤沉声道。
门被推开,王体乾低着头走了进来,脚步发颤,刚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厂……厂公爷……”他声音带着颤音,头埋得极低,不敢抬头看魏忠贤。
魏忠贤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体乾啊,咱家待你如何?”
王体乾连忙磕头,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厂公爷对小的恩重如山!小的能在内书堂读书,能进司礼监当差,全靠厂公爷提携!”
“哦?”魏忠贤挑了挑眉,“那你义父王安,待你如何?”
王体乾的磕头动作一顿,抬起头,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支吾道:“义父……义父他……严苛……对小的一直很严苛……”
“严苛?”魏忠贤嗤笑一声,弯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王体乾的膝盖,“怕是刻薄寡恩吧!你在他身边多少年了?五年?还是六年?你为他端茶倒水,为他跑腿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可曾真心为你谋过前程?”
王体乾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委屈:“义父他……总说小的资历尚浅,让小的再历练历练……可那些比小的晚进司礼监的,都已经升了随堂太监,小的却还只是个普通文书……”
“哼,历练?”魏忠贤直起身,语气冰冷,“他是怕你爬得高了,碍着他的眼!如今他自身难保,你可想好了,要跟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四个字,魏忠贤说得极重,王体乾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厂公爷,您的意思是……义父他……他出什么事了?”
魏忠贤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语气放缓,带着诱惑:“也不算什么大事,就看你如何选择了。只要你肯站出来,指证王安暗中结交外藩,图谋不轨。事成之后,司礼监随堂太监的位置,就是你的。咱家保你一世富贵荣华,日后在司礼监,没人再敢轻视你。”
王体乾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发白。他想起王安平日里的训诫,想起王安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为人处世,那些“正道”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可转念一想,王安多年的“严苛”,多年的“打压”,再想想魏忠贤许诺的随堂太监之位,那权势,那富贵,是他梦寐以求的。
恐惧与贪婪在王体乾心中激烈交战,他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
魏忠贤没有催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
过了许久,王体乾猛地闭上眼,重重磕下头去,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也不知是真是假:“厂公爷!小的……小的愿为厂公爷效死!义父……不,王安他……他确实曾让小的秘密传递过书信出宫,收信人……好像就是湖广那边来的……”
魏忠贤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起来吧,从今日起,你就是咱家的人了。”
王体乾连忙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躬身站在一旁,腰弯得更低了:“谢厂公爷提拔!小的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嗯。”魏忠贤点头,“你先回去,好好想想该如何向陛下说辞,把细节都捋顺了,别出纰漏。三日后,咱家会安排你御前陈情。”
“是!小的明白!”王体乾恭敬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看着王体乾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魏忠贤转身走到桌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王安”二字,然后重重划了一道横线,眼神阴鸷。
三日后,乾清宫西暖阁。
天启帝朱由校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木工刨子,正专注地刨着一块檀香木。木屑纷纷落在地上,他浑然不觉,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指摸一摸刨好的木头表面,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魏忠贤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客氏侍立在一旁,还有几位依附魏阉的官员,也都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陛下,这木料刨得真是光滑,再过几日,这张小几就能完工了。”客氏轻声说道,语气带着讨好。
天启帝头也不抬,笑道:“是啊,这檀香木难得,得好好打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影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扑倒在地,放声痛哭,声音嘶哑:“陛下!陛下为奴婢做主啊!”
天启帝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刨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皱起眉头,抬起头,看向地上的人:“何事惊慌?”
地上的人正是王体乾,他抬起头,脸上涕泪交加,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指着殿外方向,哭喊道:“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他……他逼奴婢做那大逆不道之事!奴婢不肯,他便要杀奴婢灭口啊!”
魏忠贤立刻上前一步,脸上露出沉痛的神色,躬身道:“陛下,王体乾乃王安义子,若非被逼到绝路,岂会如此失态?想必是知晓了王安某些不可告人之秘,才冒死前来求见陛下!”
客氏也连忙附和,脸上满是担忧:“皇上,这宫里竟有如此骇人之事,可得查清楚!王安身居司礼监掌印之位,权势滔天,若是真有不臣之心,您这安危……可就堪忧了!”
天启帝放下手中的刨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脸上露出烦躁与一丝不安:“到底何事?你慢慢说,若有半句虚言,朕饶不了你!”
王体乾连忙磕头,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陛下!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王安他……他暗中与外地藩王书信往来,言语间对陛下多有不敬,更……更似有拥立新君之意!”
“什么?”天启帝脸色一变,往前走了两步,“你再说一遍!”
“陛下!”王体乾又磕了一个头,声音更加凄厉,“王安他让奴婢暗中为他传递书信,那些书信都是写给湖广桂王府的!信里说陛下沉迷木工,不理朝政,说朝廷纲纪败坏,说……说桂王贤明,当承大统!奴婢深知此事关乎社稷安危,不敢从命,他便威胁奴婢,说若不照做,就杀了奴婢全家!陛下!奴婢为求自保,不得不言啊!”
说着,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从怀里掏出几封折好的书信,高高举过头顶:“陛下!这就是王安写给桂王的书信,奴婢拼死才偷出来的!”
魏忠贤立刻上前,接过书信,假装粗略翻看了几眼,随即“大惊失色”,双手捧着书信,快步走到天启帝面前,躬身呈了上去:“陛下!此乃王安亲笔所写!字迹与他平日批阅奏章的笔迹一模一样!还有这印信,这似是桂王府的印记!王安他……他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天启帝接过书信,展开来看。他虽然醉心木工,却也认得字,更清楚“勾结藩王”意味着什么。信中的词句虽然含糊,但字字句句都透着对他的不满,以及对桂王的推崇。他越看脸色越阴沉,双手微微颤抖,最后猛地将书信摔在地上,怒声道:“好一个王安!朕待他不薄,他竟敢如此背叛朕!”
他抬起头,看向王安值房所在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惊疑与愤怒。
魏忠贤偷偷瞥了一眼客氏,客氏也正看向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的得色。
魏忠贤连忙躬身道:“陛下息怒!王安狼子野心,罪该万死!请陛下立刻下旨,将王安拿下,彻查此事!”
客氏也附和道:“皇上,此事绝不能姑息!若不早日处置王安,恐生变故!”
天启帝深吸一口气,脸色铁青,咬着牙道:“传朕旨意!即刻将王安打入诏狱,严查其勾结藩王之事,若有同党,一律严惩不贷!”
“遵旨!”魏忠贤躬身领旨,心中狂喜,却依旧装作沉痛的样子。
王体乾趴在地上,听到天启帝的旨意,悄悄抬起头,看向魏忠贤,眼中闪过一丝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