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内的灯火,在陆烬做出那个关乎生死存亡的决定后,仿佛燃烧得更加用力,却也更加飘摇。赵红药与谢知味带着沉重的心情各自离去,执行陆烬的命令。房间里只剩下陆烬一人,倚靠在榻上,闭目调息,试图在极度的疲惫与虚弱中,榨取出最后一丝支撑行动的力气。
窗外,永冻城的夜色浓稠如墨,寒风裹挟着细雪,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催促的耳语。粮食危机如同无形的绞索,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收紧,勒住北冥的咽喉,也勒在陆烬的心头。地阳薯,这三个字此刻重若千钧,承载着北冥未来的全部希望,也压在他残破的身躯与意志之上。
他知道这个决定近乎疯狂。以他如今的状态,深入比碎星古道更加酷寒、更加神秘、连妖族都视为禁区的极北苦寒之地,寻找一种只存在于上古记载中的作物,无异于大海捞针,九死一生。但他别无选择。平准仓的存粮数字、谢知味那冰冷的图表曲线、街头巷尾日益浓郁的饥饿焦虑,还有“金帐”可能随时发动的致命一击……所有这些,都像是一柄柄悬在头顶的利剑,逼着他必须去赌,必须去搏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种子的希望……”陆烬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字眼,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希望,往往诞生于最深的绝望之中,却也最是脆弱,最需要不顾一切去守护。
接下来的两日,永冻城在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下运转。表面上,平准仓依旧每日限量供应,商业同盟的铺子照常营业,格物院的钟声按时响起。但暗地里,风隼司的精锐力量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调动与筛查;军械监深处,关于极地探险的特殊装备与物资正在紧急筹备;赵红药几乎不眠不休,协调各方,排查隐患,确保陆烬离开后的权力平稳过渡与核心机密的安全。
而谢知味,则将自己彻底埋进了格物院的故纸堆与那间临时开辟的“古农学”研究室里。时间紧迫,他需要为陆烬的远征,提供尽可能清晰、可靠的指引,不能仅仅依赖那几句模糊的上古记载。
他几乎翻遍了格物院所有与农事、地理、博物相关的藏书,甚至动用了风隼司的权限,调阅了军府密库中一些从不对外开放的、关于北冥及周边区域上古地貌与气候变迁的秘录。水晶镜片后的眼睛熬得通红,面前的桌案上,各种材质的文献堆成了小山,墨迹新旧不一的笔记散落得到处都是。
寻找的过程艰难而琐碎。关于“地阳薯”的直接记载少得可怜,大多如之前所见的残卷一般,只有寥寥数语,语焉不详。谢知味不得不采用“拼图”式的研究方法。
他从一部记录上古植物分布的《八荒草木疏》残本中,找到一句:“北冥之极,有薯,名‘地阳’,其性至阳,根茎深扎,吸地火之精,不畏酷寒,结实如卵,色如暖玉,可充饥,久食强身。”这印证了地阳薯耐寒、可食的基本特性,并提到了“吸地火之精”,暗示其可能生长在地热活动区域附近。
又从一份疑似上古探险者笔记的拓片上,辨认出断续的文字:“……循冰裂峡谷而下,见赤色雾气蒸腾……于雾霭笼罩之温谷,得见奇薯蔓生,叶如墨玉,藤覆冰霜,掘其根,大者如婴臂,触手温热……”这提供了可能的地理线索——“冰裂峡谷”、“赤色雾气”、“温谷”,都与地热现象相符,且描述了植株的部分形态。
他还从妖国交换来的一部记载古老传说的皮卷中,发现一段有趣的内容:“祖木纪年载,太古冰期,万物凋零。有先民部落避于‘地母之息’所在,得‘不冻之壤’,植‘阳根之实’,遂得不死。”虽然充满神话色彩,但“地母之息”(地热)、“不冻之壤”、“阳根之实”(可能与地阳薯有关)这些关键词,再次指向了地热区域与耐寒作物的关联。
谢知味将所有这些零碎的信息,结合北冥现有掌握的、关于极北地区地理与地质的零星知识(大多来自妖族讲述或极少数冒险者的口述),在一张特制的、标注了粗略地形与已知危险区域的极北地图上,进行反复的比对、推演与标注。
他试图勾勒出地阳薯最可能存在的区域:那应该是一片在广袤死寂的冰原中,因特殊地质构造(如地下火脉、温泉、或某种尚未理解的能量源)而形成的、相对温暖、土壤可能未曾完全冻结的“孤岛”。这样的地方,在极北绝非寻常,必定隐藏在极其险峻、难以抵达的绝地之中。
“冰渊之痕东南,三百里处,曾有妖族猎手远远望见‘赤烟’,疑为地火泄露……”
“葬雪山脉北麓支脉,有深不见底的‘沸冰湖’传说,湖周偶现奇异植被……”
“根据上古星图与现今冰川漂移轨迹推算,一处名为‘炎牙裂谷’的古地热区域,可能位于现今‘永寂冰原’的腹地……”
一个个可能的地点被标注出来,又因为资料不足、矛盾或危险性过高而被暂时搁置或打上问号。谢知味眉头紧锁,这项工作如同在黑暗中摸索拼凑一幅残缺不全、且随时可能误导人的地图。
直到他翻检到一份几乎被虫蛀空的、来自某个早已消亡的北冥前朝“司天监”的秘档残页。上面的字迹模糊难辨,且夹杂着大量晦涩的星象与风水术语。谢知味凭借其深厚的学识,艰难地解读着。
“……观星野,辨地脉……北冥阴煞汇聚之枢,于‘天璇’位下,隐有‘地阳’一点,如寒夜孤灯,摇摇不灭……其地当在‘九幽寒气’与‘大地真火’交锋之界,阴阳激荡,生死交汇,或孕奇物……然罡风裂魂,玄冰锁道,非大机缘、大毅力者不可近……”
这段记载虽然玄虚,却让谢知味精神一振!它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从天地能量(阴煞、地阳、九幽寒气、大地真火)交汇的角度去寻找!这与他之前推测的地热区域不谋而合,但更强调了那种极端环境下的“阴阳激荡”。而“天璇”位,是北斗七星之一,结合上古星图与北冥的相对位置,可以大致推算出一个方向。
他立刻扑到星图与地图前,进行复杂的测算与对照。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演算,结合之前所有线索,他终于在地图上圈定了一片范围相对缩小、但依然广阔且危险重重的区域——位于已知的“永寂冰原”深处,靠近传说中的“葬神冰谷”外围的一片复杂冰原地带。那里有多处疑似地热活动的记载,且符合“阴阳交汇”的能量特征描述。
“应该……就是这一带了。”谢知味放下炭笔,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地自语。地图上那个用朱砂重重圈出的区域,如同一个血色标记,预示着前路的无比艰险。
他将所有研究成果——整理出的地阳薯特征描述、可能分布区域的地图、以及根据古籍推断的采集与保存注意事项——仔细誊抄密封,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来到静心苑。
陆烬的气色比前两日稍好,正在赵红药的服侍下,服用着特制的、药性猛烈的固本培元汤剂。这汤剂能暂时激发他的元气,支撑行动,但无异于饮鸩止渴,药效过后反噬更烈。看到谢知味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手中厚厚的密封卷宗,陆烬立刻示意他近前。
“谢兄,辛苦了。”陆烬接过卷宗,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着谢知味憔悴的脸,郑重道。
谢知味摇摇头:“只盼这些能帮上忙。”他简要汇报了自己的研究发现,重点指出了那片圈定的区域和其中可能蕴藏的危险,“陆兄,那片区域……靠近‘葬神冰谷’。古籍记载,那里是上古神魔战场遗迹,空间不稳,极寒中混杂着狂暴的残余能量,还有可能遭遇被魔神气息侵蚀的可怕存在。万望小心。”
陆烬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卷宗上,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那片被朱砂标记的、充满未知与死亡的冰原。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兄提供的信息,至关重要。至少,我们不是完全盲目地去碰运气。”
他打开卷宗,快速浏览着那些凝聚了谢知味心血的内容。地阳薯的形态特征、可能的环境线索、甚至还有几张谢知味根据文字描述绘制的、想象中的植株草图……这些信息,如同黑暗中的几颗微弱星辰,为即将踏上绝境的队伍,指明了大致的方向。
“有了这些,希望便多了一分。”陆烬合上卷宗,看向谢知味,眼中是真挚的感激,“谢兄,我走之后,永冻城便托付给你和红药了。粮政调整、学院事务、对‘金帐’的监控与研究,尤其是……稳住民心。若两月后我们未归,而粮尽危机爆发……”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
谢知味心中一痛,用力点头:“陆兄放心,谢某必竭尽全力,坚守此地,等待你们带回希望!”他知道,陆烬此行,不仅是为了寻找种子,更是为了用行动,为北冥争取时间,点燃那束名为“希望”的火苗。
就在这时,苍牙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穿着一身特制的、混合了妖族皮革与北冥御寒材料的厚重探险服,背后背着巨大的行囊,腰间挂着沉重的战斧,铜铃大的眼睛里闪烁着野性的光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陆烬!东西和人手都备齐了!”苍牙的声音依旧洪亮,但少了些往日的粗豪,多了几分肃杀,“俺挑了五个族里最耐寒、最能打、也最熟悉冰原鬼东西的兄弟。风隼司那边,赵姑娘也选了四个顶尖的好手。加上俺和你,一共十二个。”
十二人,深入生命禁区。这个数字,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凝聚了北冥与妖国当前能拿出的、最精锐的极地探索力量。
陆烬看向苍牙,点了点头:“好。苍牙,此行凶险,仰仗你了。”
苍牙重重捶了下胸膛:“放心!俺的拳头和鼻子,在冰原上比什么都好使!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敢挡路,统统砸碎!”
赵红药为陆烬披上特制的、内衬了“暖玉苔”纤维和妖国“火鼠皮”的极地探险大氅,又将一柄采用新工艺锻造的、短小精悍的“极品”寒铁匕首,仔细地绑在他的小腿外侧。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致,眼中强忍着泪光,低声道:“一切小心。平准仓和同盟,我会看好。风隼司的耳目,会尽可能向极北延伸……等你回来。”
陆烬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传递着微弱的暖意:“你也保重。城内暗流,未必比极北冰原安全。”
没有更多的告别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烬最后看了一眼静心苑熟悉的陈设,看了一眼谢知味疲惫而坚定的脸,看了一眼赵红药强忍忧虑的眼眸,然后转身,在苍牙的护卫下,踏出了房门。
院落里,另外十名队员已然肃立等候。四名风隼司精锐,面容冷峻,气息内敛,装备精良。五名妖族战士,形态各异,或魁梧如熊,或矫健如豹,眼中皆闪烁着冰原生灵特有的锐利与野性。他们看着陆烬,目光中充满敬畏与决绝。
陆烬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微微颔首。
“出发。”
简单的两个字,拉开了这场追寻“种子希望”的、生死未卜的远征序幕。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静心苑,穿过军府戒备森严的内区,从一道隐秘的侧门悄然离开了永冻城。没有送行的仪仗,没有喧嚣的人群,只有呼啸的寒风与漫天飞舞的细雪,如同无声的挽歌,又像是严酷的洗礼。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北方那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冰原尽头,如同一粒微小的黑点,投入了吞噬一切的纯白。
身后,永冻城巍然矗立,在黑与白的对比中,显得既坚固,又脆弱。
希望的种子,能否在那片连生命都绝迹的苦寒之地找到?背负着整个北冥期望的这支渺小队,又将面临怎样的考验?
答案,埋藏在遥远的、被永恒冰雪覆盖的极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