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死寂。
风依旧在吹,卷起细小的石砾,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海浪拍岸的轰鸣也未曾停歇。但这些声音,此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传入众人耳中时,已变得模糊而遥远。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地上即将彻底消散的残魂,以及那番颠覆认知的言论所攫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八个字,如同古老的咒文,在周易的心湖中投下巨石,激起滔天巨浪。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但内心早已是天翻地覆。他原本以为,鬼谷子不过是一个力量强大、野心勃勃的魔头,其理念无非是弱肉强食,其目的不过是称霸寰宇。他做好了与之进行力量、意志乃至道念对决的准备,却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直指世界本源、拷问天道本质的……控诉。
这并非简单的狡辩或临死的狂言。鬼谷子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周易自己都未曾、或者说不敢深入探查的道心深处。
他信。
一种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是相信鬼谷子屠戮众生、逆天而行的道路是正确的,而是相信鬼谷子所描述的那种感受,是真实的。
那种感觉,他自己早已体会,只是被他刻意地压抑、忽略,或用“火候未到”、“机缘未至”来自我安慰。尤其是在“混沌”一式圆满,自身对“道”的领悟仿佛触摸到某个冥冥中的界限,自身境界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过载”的巅峰之后,那种感觉便愈发清晰,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那不是功法运转的滞涩,不是真气积累的不足,也不是对天地规则理解的偏差。那是一种更为根本、更为宏大的阻碍。仿佛他置身于一个无比广阔的房间,房间内的一切规则、一切奥秘都已对他敞开,他可以去理解、去运用、甚至去创造。然而,这个房间本身,是有顶的。那是一层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天花板”。它并非由任何物质构成,而是由这个世界最底层的法则所编织,一道不允许任何生灵跨越的最终防线。
他的积累,早已如浩瀚星海,无穷无尽;他的感悟,尤其是在创出“混沌”,目睹万物秩序生灭重组的本质后,更是触及到了某种本源;他的力量,九曲十八弯大圆满,混沌真气包容万象,足以撼动山河。可那传说中直指长生、超脱一切的第九曲境界,却始终如同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每一次他凝聚心神,试图冲击那层屏障时,感受到的并非艰难,而是一种……荒谬的无力感。仿佛他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拳,却打在了空处,而目标依旧在无限遥远的地方。
鬼谷子的话,像是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将他心中这处晦暗的角落彻底照亮,将那层他自己编织的、名为“自我怀疑”或“耐心等待”的薄纱,粗暴地彻底撕碎。
“我叶朝戈,生而不凡,天资冠绝古今!”
地上,那几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光线彻底洞穿、化作虚无的残魂,在提及自身名讳与往昔荣光时,竟再度迸发出一缕令人心神摇曳的傲意。那并非虚张声势,而是一种刻入真灵深处、历经万载沉沦与折磨依旧不曾磨灭的、属于绝世枭雄的骄傲光芒。这光芒如此纯粹,甚至暂时驱散了些许笼罩在他魂体上的死寂与怨毒。
“岂愿屈居任何存在之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因果、破灭轮回的决绝,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至上”的渴望,“纵是这方天地,这所谓至高无上、执掌万物的天道!它阻我道途,断我前路,我便伐天!它锁死规则,禁锢众生灵性,我便重开乾坤,自定秩序!”
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铁,砸在虚空之中,仿佛引动了某种深层次的法则共鸣,让周围的空间都产生了细微的、肉眼难辨的涟漪。这是一种宁愿燃尽自我,拖着诸天万界一同坠入永暗,也绝不向那冥冥中的存在、向那既定的命运低头的、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偏执。
周易凝视着那在虚实之间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却依旧顽固地燃烧着怨火与不屈傲骨的虚影,心绪复杂如怒海狂涛。他沉默着,这沉默并非无言以对,而是在消化那滔天的信息,在审视自身道心因此而产生的剧烈动摇。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两块饱经风霜的磐石在相互叩问:
“所以,这便是你……不惜掀起无边杀劫,意图吞噬万灵精气,行那逆乱阴阳、扰乱纲常、几近灭世之举的……最终答案?” 他的问题,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对那疯狂逻辑最后边界的探寻。
“哈哈哈!” 鬼谷子发出一阵短促、尖锐,充满了讥诮与一种扭曲快意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最不值一提的问题。“天不给我路走!”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咬牙切齿的、混合着无尽怨恨与嘲弄的嘶吼,“它自私地、卑鄙地抽干天地灵脉,断绝所有后来者的希望!它将我,将你,将这芸芸众生,都囚禁在这座灵气日益稀薄、道则逐渐隐没、正在缓慢死去的巨大牢笼之中!既然它不给,那我便自己来取!自己杀出一条通天血路!”
他的逻辑冰冷彻骨,带着一种将自身意志奉为宇宙唯一准则、视天地万灵为可利用资源和工具的极致冷酷。“屠尽万灵又如何?若能以其孱弱的生命本源与微薄灵气为薪柴,汇聚成足以焚破这永恒桎梏、烧穿这该死囚笼的熊熊烈焰,助我登临那真正的、永恒自在的不朽之境,屠尽天下,湮灭万界,让星河染血,让众生悲嚎,又有何妨?!!”
在他的眼中,生命不再具有任何神圣性或独特性,它们只是能量的一种表现形式,是通往至高殿堂的……阶梯与燃料。这种视界,已经超越了善恶的范畴,达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纯粹理性的疯狂。
“我绝不会如那些浑浑噩噩、只知生老病死的愚夫愚妇!绝不会如那些屈膝认命、在所谓‘天道’划定的圈子里蝇营狗苟、还自诩为‘顺天应人’的所谓修士!”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平庸”、“认命”和“顺从”的极致鄙夷,仿佛那是一种比堕落、比毁灭更加不可饶恕的罪恶,是生命最大的悲哀。“他们跪伏在天道的淫威之下,在其设定的囚笼中卑微地祈求,麻木地生存,最终化作一抔毫无意义的尘土,回归这囚笼本身,成为禁锢后来者的帮凶!何其可悲!何其可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献身感与扭曲的荣耀感:“更何况!若我能够逆天成功,打破这万古以来无人能破的铁律,开创属于我叶朝戈的、真正自由的水恒纪元!那么,所有为此牺牲的生灵,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挣扎,他们的能量,都将是铸就这空前伟业不可或缺的、最基础的基石!他们那渺小而短暂的存在,也因此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他们,理当为能参与这场神圣的献祭,为能成为我踏足至高之境的垫脚石,而感到无上的荣光!!”
这番疯狂到极致、将自我意志膨胀到取代造物主、视杀戮与毁灭为神圣恩赐与必然代价的言论,让周易彻底陷入了无言的深渊。他看着鬼谷子,看着这个曾经惊艳万古、光芒足以照亮一个时代,如今却因极致的执念与不甘而彻底堕入永暗深渊的绝世天才,心中翻涌的,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敌意与愤怒。
那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哀。
这悲哀,既是对一个本可踏上光明坦途、却因偏执而走向自我毁灭的绝顶天才的叹息;也是对这看似存在不公、设定上限、禁锢众生的天地规则的沉重诘问;更是对那渺茫难寻、或许根本就是虚妄的“超脱”之道的迷茫与无力。他仿佛看到,在鬼谷子那疯狂扭曲的灵魂背后,是一个被自身才华和野心燃烧殆尽、在永恒黑暗中孤独挣扎、发出不甘咆哮的悲剧灵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个动作,充满了一种洞穿万古兴衰、看尽世事轮回却最终徒留空寂的、深入骨髓的落寞。那缓慢的弧度,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遗憾,与一种……认命般的解脱。
“可惜……可惜了啊……” 他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如同梦呓,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识海深处,“这以天地为熔炉、以造化为工匠、以众生为燃料的……逆天伟业……这万古未有的……壮阔蓝图……终成……泡影……”
“我本源已毁,神魂俱裂……千载蛰伏,万般谋划,无数算计……耗尽心血,不择手段……终究……终究是……成空……”
一声悠长的、仿佛抽空了所有时空、所有爱恨、所有执念的叹息,轻轻响起,如同秋叶飘零于静湖,漾开圈圈无奈的涟漪。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