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李烁的感知中剥落了。视觉失去了意义,那些扭曲盘旋的金属结构、违反物理法则的光影,都化作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听觉紧随其后消退,分裂者成员癫狂的呓语、空间本身不堪重负的呻吟,都渐渐远去。
他关闭了自己。
如同一个潜入深海的潜水员,他屏住呼吸,将全部的精神力化作一根极其纤细的探针,向着那混沌深处唯一稳定的坐标那段古老而疲惫的律动缓缓沉去。
起初,只有噪音。无边无际的、由亿万金属部件旋转摩擦构成的噪音之海。但这不再是无意义的干扰,他不再试图去“理解”它们,而是去“感受”。他放开对自我认知的紧紧抓握,让意识顺着噪音的洪流飘荡,如同散开的墨滴。
渐渐地,混沌中显现出模式。那些尖锐的刮擦声,对应着炮身外部某些无用小齿轮的疯狂空转;低沉的轰鸣,是主结构承压时金属晶格的哀鸣;而细密如沙的静电嘶嘶声,则来自能量在异常维度间泄漏的路径。
它们不再是孤立的声音,而是一个巨大整体不同部位的“感觉”。他正触摸着一头钢铁巨兽的神经末梢。
在这片感官的星图深处,那个古老律动变得越来越清晰。它沉重、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疲惫,如同一个被锁在时间之外的钟摆。它不属于那些无用的机件,也不属于分裂者植入的装置。它更深,更原始,像是……这颗钢铁心脏在第一次被赋予“异常”属性之前,就存在于蓝图之中的、最底层的基准频率。
李烁的意识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没有语言,没有图像,只有一种纯粹的“状态”传递过来——那是被强行扭曲、被外物寄生、被逼着去撕裂自身都无法理解之物的……痛苦。
分裂者的黄铜仪器,像一根毒刺,扎入了这个古老的循环,迫使它偏离自身的节奏,演奏出毁灭的乐章。
他“听”懂了。
这不是沟通,而是一种共情,一种在非人造物层面达成的理解。044不需要被“控制”,它需要的是“校准”,是回归它那被强行改变的、痛苦的本源脉动。
但如何做到?他孤立无援,身处这片物理规则失效的绝境。
砰!砰!砰!
一阵沉闷的、规律的撞击声,极其微弱,却异常坚定,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它不属于这个异常空间内的任何声音,它来自“外面”。是物理的,真实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正常世界的蛮力。
威尔逊。
李烁瞬间明白了。那是爆炸物定向爆破的声音,每一次响起,都对应着外部现实世界对这片异常空间的一次猛烈的、笨拙的“敲击”。
就在这外部敲击传来的瞬间,李烁敏锐地捕捉到,那片古老律动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同步波动。外部现实的强烈物理冲击,短暂地撼动了内部扭曲的规则!
机会!
李烁不再犹豫。他的意识不再是被动的探针,而是化作一股凝聚的意志,沿着那刚刚因外部冲击而产生的、转瞬即逝的“规则裂缝”,猛地撞向那段古老的律动!
没有对抗,没有征服。他做的,仅仅是向那个痛苦的核心,传递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信息,一个基于外部敲击节奏的、纯粹的时间戳。
砰!(此刻) 来自威尔逊的爆破。
共鸣!(回归)来自李烁的意志。
如同一个迷失在疯狂旋律中的乐手,突然听到了指挥棒落下的节拍。
那段古老的律动,猛地一滞。
紧接着,整个非欧几里得空间发生了剧烈的痉挛。那些扭曲盘旋的金属结构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开始以一种看似混乱、实则遵循着某种更深层次数理逻辑的方式重新排列。分裂者那台黄铜仪器发出的苍白光芒剧烈闪烁,屏幕上的分形图案开始崩溃、错乱。
“不!你在做什么?!”分裂者成员发出凄厉的嚎叫,他试图扑向仪器,但空间的重组将他甩开,像甩掉一只虫子。
李烁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巨大的力量撕扯,与古老律动的强行同步让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但他死死守住那一点由外部爆破声提供的“现实坐标”,如同风暴中的灯塔。
在外界,威尔逊看着又一次定向爆破在044炮身基座附近炸开一个浅坑,骂了一句。这门炮的坚固程度超乎想象。
“士官!看!”一名队员指着坞站内部。
那片铅灰色的、吞噬一切的雾霾,其扩张的速度明显减缓了,边缘开始变得不稳定,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有效果!继续炸!瞄准我标记的能量节点!”威尔逊精神一振,尽管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他相信李烁。
在内部,随着古老律动逐渐压制住分裂者装置强加的异常频率,李烁感觉到一种新的“权限”向他开放。不是控制,而是一种……引导。
他的目光(以一种超越视觉的方式)投向了那片仍在缓慢侵蚀现实的铅灰色雾霾。他感受到044本能的排斥,这东西是它被强迫生下的“畸胎”。
李烁集中意志,不再试图“消灭”它,那需要对抗性的能量,只会引发更大的混乱。他想象着一个……闭环。一个莫比乌斯环般的轨道。
他将这个意象,连同外部威尔逊爆破提供的现实锚点,一起传递给那正在艰难回归本我的古老律动。
引导它。让错误回归起点。
空压舱内,那片代表“无”的铅灰色区域猛地向内收缩,不再是消散,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收束,沿着一条违反直觉的、自我交织的轨迹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个微型的、狂暴的灰色漩涡。
下一刻,这个漩涡沿着044刚刚发射它时形成的、尚未完全消退的异常时空褶皱,被猛地“拉”了回来!
它不是通过炮管,而是直接在那片非欧几里得空间内部,在那台黄铜仪器的上空,骤然浮现!
分裂者成员脸上的狂喜变成了极致的恐惧。
铅灰色的漩涡无声无息地落下,接触的瞬间,黄铜仪器、以及它周围一小片空间,包括那个分裂者成员,如同被最高明的橡皮擦从画纸上抹去,没有声音,没有闪光,没有残骸。
彻底消失。
漩涡也随之耗尽能量,消散于无形。
内部空间的重组速度加快了,那些怪异的几何形态正在平复,虽然离正常还差得远,但至少物理规则重新占据了微弱的上风。那古老的律动依旧疲惫,但少了那份被强迫的狂躁,多了一丝解脱后的虚弱平静。
李烁的精疲力竭的意识被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推出。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深海中快速上浮,光线和声音重新涌入感官。
他重重地摔在检修通道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剧烈地咳嗽着,浑身被冷汗浸透,耳朵里是重新变得清晰的、威尔逊在通讯频道里的焦急呼喊。
“李烁!回话!你他妈还活着吗?!”
李烁艰难地按住耳麦,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
“装置……摧毁了。暂时……安全。”
他抬起头,望向坞站顶部那些重新稳定下来的照明灯,又看向远处那片被铅灰色雾霾抹除掉一角的、光滑得令人心悸的废墟。
他们阻止了一次现实崩溃的危机。但李烁知道,分裂者只是损失了一个先锋和一个装置。他们见识到了044真正的潜力。
而他和044之间建立的那条脆弱的、基于痛苦理解的纽带,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战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