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大门刚刚合拢,那沉重的金属撞击声还在走廊里回荡。
伊芙猛地站起身。
椅子被她的动作带倒,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她没有去扶,甚至没有看一眼艾莉森和214号惊愕的眼神,转身就冲出了大门。
走廊很长。
那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银白色,像是一条通往虚无的食道。
前面的那个黑色背影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请等一下!”
伊芙喊了出来。
那个黑色的身影停住了。
梅菲斯特转过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平静地注视着气喘吁吁追上来的伊芙。
伊芙冲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肺部像是被冷空气灼烧着,火辣辣地疼。
但她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刚才在会议室里那种被撕裂的恐惧,在这一刻,转化成了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
“你的模型……”
伊芙抬起头,死死盯着梅菲斯特。
“有一个致命的逻辑缺失。”
梅菲斯特微微偏头。
“愿闻其详。”
伊芙直起腰,强迫自己不再颤抖。
“我还是那个观点,你试图用理性,去模拟,甚至取代道德的功能。”
“你认为道德只是‘维持秩序’和‘促进合作’的工具,所以你觉得只要设计出更高效的规则,比如‘三人小组’,比如‘贡献度’,就能抛弃那些陈旧的伦理。”
伊芙往前走了一步。
“但你错了。”
“道德的核心,根本不是‘怎么做才有用’。”
“而是……”
伊芙指着自己的心口。
“‘应该怎么做’。”
“理性只能告诉我们,如何杀人最高效,如何分配资源最不浪费。”
“但理性永远无法推导出:‘我们不应该杀人’,或者‘我们应该去救一个没有贡献度的残疾人’。”
“它缺乏对‘应然’的价值判断。”
伊芙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这条死寂的走廊里,像是在宣战。
“它缺乏对苦难的、非功利性的关怀。”
“它更缺乏对某种……超越性意义的追寻。”
“如果没有这些,你的城市,哪怕运转得再精密,也只是一台巨大的绞肉机。”
“它只能处理‘如何更好’。”
“却永远无法回答——”
“‘何为美好’。”
说完这些,伊芙感觉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梅菲斯特,等待着被嘲讽,被反驳,或者被那个冰冷的逻辑碾碎。
然而。
梅菲斯特没有动。
那张苍白而俊美的脸上,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
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原本如深潭般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翻涌了一下。
“正是这样。”
梅菲斯特开口了。
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悸。
“伊芙,你终于发现了。”
伊芙愣住了。
“什么?”
梅菲斯特迈开脚步,缓缓向她逼近。
那种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像潮水一样漫过伊芙的头顶。
“我从未说过,我知道‘美好’是什么。”
梅菲斯特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我之所以建造这座城市,之所以设计这些看似疯狂的制度。”
“正是因为,我想知道你们的答案。”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向伊芙,又指向走廊尽头那座灯火通明的城市。
“我有很多问题,伊芙。”
“很多连我的算力,都无法穷尽的问题。”
梅菲斯特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铅块,砸在伊芙的神经上。
“人性,是可塑的吗?”
“当剥离了所有传统文化、宗教、伦理的塑造后。”
“当没有了‘孝道’、‘贞操’、‘家族荣誉’这些模具后。”
“人类是会退化成一群只知道交配和争食的野兽,回归那种所谓的‘自然状态’?”
“还是说……”
梅菲斯特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
“你们会利用被解放的理性和情感,发展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我从未见过的文明形态?”
伊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梅菲斯特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情感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当爱与性彻底分离,当爱与繁衍后代不再挂钩,当爱不再是找一张长期饭票的手段。”
“‘爱’这种东西……”
“是会因为失去了实用价值而萎缩、变异,变成一种廉价的消遣?”
“还是会反而剔除杂质,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强大?”
他逼视着伊芙的眼睛。
“告诉我,伊芙。”
“爱,究竟是文明的一层装饰贴纸。”
“还是文明的……基石?”
伊芙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仿佛要撞破胸膛。
这些问题,太大了。
大到让她感到眩晕。
“还有。”
梅菲斯特继续说道。
“没有痛苦的连接,可能存在吗?”
“瑟琳向往‘无冲突’的静默。214号证明了那是物理上的不可能。”
“那么,人类的阈值在哪里?”
“为了得到‘不孤独’的温暖,你们能忍受多大程度的刺痛?”
“嫉妒?背叛?失去?”
“我设计的制度,不是为了消灭痛苦。”
“而是为了测量,你们到底愿意为了‘连接’,支付多少代价。”
伊芙后退了半步,背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怪物”。
第一次,她觉得他不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或者一个冷酷的独裁者。
他更像是一个……
充满了求知欲,却又对答案一无所知的,疯狂科学家。
“还有一个事情,你忽略了。”
梅菲斯特忽然收敛了所有的压迫感。
他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黑色的衣领,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
“你一直觉得,我是观察者,你们是小白鼠。”
“你觉得我在笼子外面,看着你们在里面厮杀。”
伊芙看着他:“难道不是吗?”
梅菲斯特摇了摇头。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谁是实验者?”
“谁是实验品?”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看似是设计者。”
“但我同样,也是实验品。”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伊芙的脑海里炸响。
梅菲斯特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缓缓说道:
“你们也需要对我进行审视,与查看。”
“一个绝对理性的存在,能否真正理解并引导人性?”
“还是说……”
梅菲斯特顿了顿。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伊芙,也倒映着整个扭曲而庞大的世界。
“他本身,也是这场关于‘理性与情感能否共存’的大实验的一部分?”
“也许有一天。”
“我会因为理解了你们的‘美好’,而变得不再‘理性’。”
“又或者。”
“我会因为见证了人性的丑恶,而彻底执行清除程序。”
梅菲斯特转过身。
黑色的长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去吧,伊芙。”
“去寻找你要的‘应然’。”
“去证明我是错的。”
“或者……”
“被我证明,你们不配拥有未来。”
脚步声响起。
那精准的、毫无迟疑的脚步声,再次在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直到那个黑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伊芙依然贴着墙壁,一动不动。
头顶的白炽灯滋滋作响。
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