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特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瞳里没有因为这句拒绝而产生任何波动。
“为什么不可能?”
他的声音平静,像在询问一个数学公式为何不成立。
伊芙那张已经麻木的脸上,终于扯出一个扭曲的、分不清是哭是笑的表情。
“为什么?”
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着生锈的铁。
“你们把屠杀和掠夺,叫做‘无法计算的冲突’。”
“你们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叫做‘可以利用的资源’。”
“现在你问我为什么不可能?”
伊芙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淡棕色的瞳孔里,死灰般的绝望再次被灼热的憎恨点燃。
“恶魔,永远是恶魔。”
梅菲斯特没有理会她情绪化的控诉。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被她,或者说被所有人类忽略的事实。
“我认为你们之所以厌恶我们,是因为魔人族的现有机制,是有缺陷的。”
伊芙的呼吸一滞。
她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梅菲斯特。
“我们忽略了你们的运行逻辑。”
梅菲斯特继续说道,他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像在给一个失控的程序做复盘。
“从而导致了各种冲突的发生。”
“你知道流弥尔吗?”
一个陌生的词汇,从这个恶魔的嘴里吐出。
伊芙的大脑飞速搜索,那是一个只存在于最古老史诗中的、传说中的名字。
一个黄金时代。
一个所有种族都和平共存的乌托邦。
“在我们的记载中,那个大一统国家,各种族曾经接纳过我们。”
梅菲斯特看着她脸上闪过的错愕,平静地投下更重磅的信息。
“我们为此,修改过系统。”
这句话,让伊芙的大脑彻底宕机。
修改……系统?
这群如同程序般顽固、冰冷的生物,竟然……修改过自己?
“谎言。”
伊芙下意识地吐出这个词。
这一定是新的骗局。
一个更恶毒的,用来瓦解她意志的谎言。
“最后。”
梅菲斯特无视了她的反驳,继续用他那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陈述着那段被尘封的历史。
“却因为人类的欲望和感情,逐渐演变成对我们的厌恶与仇视。”
“而导致那个多种族共存、合作的国度,彻底消失。”
轰。
伊芙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句话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她猛地从床上撑起身体,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梅菲斯特,里面燃烧着疯狂的怒火。
“欲望?感情?”
“是你们的冷酷和贪婪摧毁了一切!”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充满了血泪的控诉。
“是你们把其他种族当成可以计算的资源!当成可以随时舍弃的零件!是你们的傲慢和无情,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
“所以他们才会反抗!才会驱逐你们!”
梅菲斯特安静地听着她的嘶吼。
他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然后,他平静地开口。
“你看。”
“这就是我说的,无法计算的冲突。”
他的冷静,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伊芙所有的怒火。
她愣住了。
她发现,自己越是愤怒,越是激动,就越是证明了他的理论。
在绝对的理性面前,她所有的情绪,都只是一个可被观察、被分析的,不稳定的变量。
“如果我们能理解感性。”
梅菲斯特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像两口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
“我们或许就能计算出,一套合理的,能兼容双方的合作机制与体系。”
他向她描绘着一个荒谬绝伦的,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蓝图。
“这对于我们。”
“对于人类。”
梅菲斯特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张完美得如同神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都是共赢,不是吗?”
共赢。
她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地提出要“计算”和平的恶魔。
看着他那双倒映着自己狼狈、愤怒、绝望身影的,纯粹理性的眼睛。
她忽然很想笑。
就在这时。
储藏室厚重的金属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瑟琳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的身形瘦削,穿着和他们一样的灰色制服,动作和表情,都带着一种被长期压抑的、属于魔人族的标准与平静。
伊芙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看着那个走进来的女人,那双淡棕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人类?
又一个人类?
“这是新的样本。”
瑟琳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打断了房间里的对峙。
“代号:艾莉森。”
“院长认为,她或许能对你的课题,提供一些帮助。”
那个叫艾莉森的女人,向前走了一步。
她的动作标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犹豫。
她不像伊芙那样,充满着恐惧与仇恨。
她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叫艾莉森。”
她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我是一名种植者。”
“原本是人类,因为一场海上的意外,流落到了这里。”
“无意间,替代了一位刚刚死去的魔人族。”
她抬起头,那双同样是棕色的,却毫无波澜的眼瞳,直视着梅菲斯特。
“我会配合你们的研究。”
这句平静的陈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锤子,狠狠砸在伊芙的灵魂上。
配合?
她听到了什么?
这个人类,在主动要求,配合这群恶魔的研究?
伊芙感觉自己的大脑,那颗早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大脑,彻底停止了运转。
她看着艾莉森,又看了看自己。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绝伦的孤独感,瞬间将她吞没。
原来。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
瑟琳没有理会伊芙那张逐渐崩溃的脸。
她只是用她那不带任何温度的语调,继续补充着艾莉森的信息。
“她的才能有限,没有被学院重视。”
“因此,也从未被下达过交配指令。”
“但在前几天的系统性筛查中,还是被发现了。”
瑟琳的报告结束了。
冰冷,客观,精准。
像在介绍一件刚刚入库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物品。
梅菲斯特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从伊芙那张因为绝望而彻底失去血色的脸上,缓缓移开。
然后,落在了那个平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被研究的,名叫艾莉森的女人身上。
艾莉森向前走了一步。
她的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需要我做什么?”
梅菲斯特的视线从伊芙脸上移开,落在了艾莉森身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像两口古井。
“你如何看待魔人族?”
艾莉森的身体站得笔直。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梅菲斯特,又转向一旁的瑟琳。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蜷缩在床上的伊芙身上。
“很美。”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死寂的储藏室。
伊芙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那双淡棕色的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美?
这群恶魔?
梅菲斯特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美?”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简单地重复了这个词。
艾莉森点了点头。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你们的社会结构,是人类无法企及的。”
她开始阐述,声音像一台精密仪器在汇报数据。
“人类社会,充满了低效的斗争。他们争夺资源,争夺地位,争夺配偶。这些所谓的‘欲望’,驱使他们自相残杀。”
“战争,暴力,背叛,嫉妒……”
艾莉森的语调变得更加冰冷。
“一切都丑恶,丑陋。”
“他们所谓的‘爱’,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占有。一种为了满足自我,而将他人视为工具的虚伪情感。”
“他们标榜‘自由’,却被自己的欲望所束缚。他们高喊‘和平’,却从未停止互相伤害。”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了伊芙那张因为震惊而失去血色的脸上。
“样本1,你难道不觉得吗?”
“人类,才是一切混乱的根源。”
伊芙的瞳孔剧烈收缩。
她想要反驳,想要嘶吼。
但喉咙里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艾莉森没有理会伊芙的反应。
她转向梅菲斯特,那双毫无波澜的棕色眼瞳里,是纯粹的、近乎狂热的认同。
“魔人族则不同。”
“你们的社会,高效,有序,没有浪费,没有无谓的牺牲。”
“每一个个体,都像一台精准的机器,在为整个种族的延续而努力。”
“你们的理性,是人类永远无法达到的境界。”
“你们是完美的。”
艾莉森的语调,此刻带上了一种近乎膜拜的意味。
“所以,在我看来。”
“魔人族,很美。”
伊芙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艾莉森那张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
她看着她那双没有丝毫波澜的棕色眼瞳。
她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窟。
“叛徒!”
一声嘶哑的、破碎的尖叫,从伊芙的喉咙里撕扯出来。
她从床上挣扎着扑下来,却因为虚弱而摔倒在地,只能用双手撑着冰冷的地面,狼狈地仰头瞪视着那个站得笔直的同类。
“你这个无耻的叛徒!”
“你忘记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
“他们屠杀我们的村庄,把我们的亲人当成可以交换的资源!他们甚至面无表情地,把那些被判定为‘缺陷’的婴儿扔进处理坑里!”
最后那句话,让站在一旁的214号,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了。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伊芙的眼睛里燃烧着血与火,她死死地盯着艾莉森。
“这些你都忘了吗?”
“还是说,你为了活命,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面对这泣血的控诉,艾莉森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伊芙,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我没有忘。”
艾莉森的声音平直,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只是,记得更多。”
她向前走了一步,皮靴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敲击着伊芙脆弱的神经。
“你控诉魔人族的‘屠杀和掠夺’?”
艾莉森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笑意的弧度。
“那我问你,人类历史上,有哪一场统一战争、宗教圣战、王朝更迭,不是由人类自己发起,并导致了百倍于此的死亡?”
伊芙的呼吸一滞。
“魔人族的行动,是基于生存概率计算的资源调整。”
艾莉森的声音,像最锋利的手术刀,剖析着伊芙赖以为生的仇恨。
“他们像医生,切除他们认为病变的组织,过程冰冷,但目的明确,没有多余的痛苦施加。”
“而人类呢?”
艾莉森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刺入伊芙的灵魂。
“我见过你们因为所谓的‘信仰不同’,将活人绑在柱子上,用钝刀一片片地割下他的皮肉,只为了听他哀嚎到断气。”
“这符合哪条生存法则?”
“我见过你们的领主,为了赌一场无聊的输赢,驱使着自己的农奴像野兽一样互相搏杀,直到一方倒在血泊里,他们则在看台上哄笑取乐。”
“这又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目的?”
“你们历史上的大瘟疫时期,健康的人,会把生病的邻居,连同他们的妻子和还在襁褓里的婴儿,一起封死在屋子里,一把火烧成灰烬。”
“饥荒的时候,你们甚至会交换自己的孩子来果腹。”
艾莉森每说一句,伊芙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属于人类自身的丑恶,此刻被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些,难道不比魔人族的‘清除’,更残酷,更丑陋吗?”
艾莉森俯下身,凑到伊芙的耳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冰冷的语调,给出了最后的判决。
“他们只是没有感情。”
“而我们,是在享受残忍。”
伊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张着嘴,想要反驳,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艾莉森站直了身体,重新恢复了那种雕像般的平静。
她看着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般再也无法动弹的伊芙,那双毫无波澜的棕色眼瞳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陈述完事实后的漠然。
“现在,你告诉我。”
“我们和他们,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