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筒子楼外的老槐树挂满了霜。
队伍已经排到了巷子口。
没有喧哗,只有饭盒盖子偶尔磕碰的清脆声响,和人们在冷风中跺脚的闷音。
楚风没开“灵瞳”。
他只是机械地往开水里扔姜片,撒葱花。
白雾腾起,模糊了那些等待的面孔,但他能清晰地感应到那种震颤——每当一只粗糙的手接过热汤面,那人眉心处就会跃动一丝微不可察的蓝芒。
那不是信徒对神明的狂热,那是人在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多年后,第一次决定“相信”点什么。
不信神,信这碗面进了肚子就不饿,信今天还能接着熬。
“有些意思。”苏月璃坐在灶台边的马扎上,膝盖上架着笔记本电脑。
她推了推眼镜,屏幕上的波形图正和那口大铁锅翻滚的频率重叠,“全城二十一个灶台,开火、下料、出锅的时间差不超过三秒。这节奏……跟我们在玉泉山挖出来的《民息调律篇》完全对得上。”
楚风把一把挂面抖进锅里,筷子搅散:“咱们只是在做饭。”
“对,就是因为‘只是做饭’。”苏月璃指尖敲着键盘,“没有仪式,没有咒语,这才是最原始的‘律’。”
巷口那辆喷着“综合执法”的面包车是第三次来了。
车门拉开,带队的老队员没拿喇叭。
他摘了大檐帽,在那也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上搓了两把,叹了口气走过来:“小楚……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但上面压得紧,你也别让我难做。兄弟们私下都在说,这年头,谁家锅底没得灰?”
楚风手里的漏勺没停,捞起一碗面,顺手夹了两片酱好的牛腱子,往那一盖。
“吃了么?今天立冬。”
老队员愣了一下。
热气扑到脸上,全是那股子大料和面粉的香。
他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就这一回啊……下不为例。”
他蹲在马路牙子上,脸埋进碗里猛吸了一口。
那股热流顺着食道滚下去,烫得他眼圈发红。
十年前老娘走的时候,念叨的就是这么一口带油花的面,说是吃了身上暖和,上路不冷。
几个年轻队员站在车边,互相看了看。
没人去拿那张早就打印好的查封封条。
不知是谁,把那张通知单折了几折,叠成个纸船,悄悄放进了灶边用来洗菜的大水盆里。
纸船在浑水里晃荡,没沉。
墙角阴影里,阿蛮那只灰扑扑的布袋子微微鼓起。
那是他用七十二位逝去巫师裹尸布缝的“记事囊”,此刻袋口发烫,像是兜不住里面的东西。
“旧名字死了。”阿蛮低头看着布袋,声音像是在嚼沙子,“这东西……有了新名字。”
入夜,风更硬了。
雪狼赤着脚走在柏油路上。
他走过十二个街区,脚板底下的水洼连一丝波纹都没起。
每经过一处灶台,他就盘腿坐三分钟,像尊铁塔。
行至老纺织厂废墟时,这尊铁塔突然睁开了眼。
地下在动。
不是地铁穿行的震动,也不是下水道的水流,而是一种粘稠的、巨大的“吞咽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壳深处张开了嘴,正等着上面的食粮掉下来。
雪狼猛地双掌按地。
他体内的血脉像是被重锤敲响,那是昆仑雪山上失传已久的《荒骨守夜辞》。
远古的守陵人从来不是挥刀砍杀的战士,他们是把自己炼成了钟,以血为引,替大地传声。
他抽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地划破手指,在满是青苔的残墙上画下九个倒置的三角。
那是昆仑禁地里,刻在那扇万年不开的石门上的符号——“止语”。
出租屋内,苏月璃盯着电脑屏幕,脸色煞白。
“不是巧合。”她抓起桌那张民国老照片,照片泛黄,却依然能看清那个乞丐僧人在城门施粥的模样,背后墙上那行“薪尽火传,不在庙堂”的墨迹,此刻竟像是在流动。
“七万三千次共振。”苏月璃的声音有些发抖,“每一次灶火跃升,地下的青铜权杖就跟着震一下。正好是‘一念成阵’的最低阈值。楚风,你没想当教主,但你让千万人同时‘做饭’,这本身就是一场大得吓人的精神共频。”
她突然抓起桌上的所有笔记,直接扔进了取暖的火盆。
纸张卷曲,化作飞灰。
“不能记下来。”她盯着火苗,“记下来就是‘术’,忘了才是‘道’。”
几乎同一时间,几千公里外的西北戈壁,狂风骤起。
一段模糊的影像传到了苏月璃的备用机上。
那是守墓人协会第七勘探队发回的绝笔——漫天黄沙凝固在半空,那截深埋地底的青铜权杖已经自己拔出来半尺,周围的沙砾并没有落下,而是绕着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镜头剧烈摇晃,最后定格在一张扭曲惊恐的脸上,那队员指着权杖嘶吼:“它不是要出来!它是想把我们都吸进去!它饿了——”
滋啦。
信号中断。
筒子楼的灶台前,楚风正拿着菜刀切萝卜。
那种心悸感来得毫无预兆。
手里的刀一偏,指尖一凉。
一滴鲜红的血珠滚落,刚好掉进沸腾的汤锅里。
就在血珠融化的瞬间,整条街二十一个灶台的火苗,齐刷刷地暗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隔空吸走了一口精气。
楚风盯着锅里那一瞬即逝的血色涟漪,看着倒影里那个眉头紧锁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
他轻声说道,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那些东西怕的从来不是我成神……它们怕的,是普通人也能点火。”
风忽然停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巷子,不知何时静得有些过分。
楚风抬头看向排队的人群,那些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在刚才火苗变暗的一瞬间,似乎多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