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晨光透过旧报纸糊的窗户缝,在楚风的手背投下细碎光斑。
他正蹲在煤炉前扇风,竹编蒲扇带起的火星子蹦到铁皮锅沿,“滋啦”一声融进熬得黏稠的小米粥里。
“咔嗒”。
苏月璃的高跟鞋声撞进楼道,比平时快了三分。
楚风不用抬头也知道,她怀里抱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肯定跳着刺目的新闻标题。
“《觉醒者行为逾越法治边界》。”苏月璃把电脑往灶台上一放,指尖重重戳在“新京报”的评论区,“《古墓探险影像暴露盗墓团伙本质》——他们连十年前你帮陈教授探唐墓的监控截图都翻出来了,打了码的脸配文‘神秘头目’。”
煤炉的火星子突然窜高,映得楚风眼底发暗。
他想起昨夜在巷口买煎饼,摊饼的张婶往他塑料袋里多塞了根油条:“小楚,我家那口子说,能把我摔碎的老瓷碗复原的人,咋会是坏人?”
“他们不造神了,改画鬼。”苏月璃抽出张纸巾擦了擦键盘,屏幕蓝光在她镜片上晃,“舆情数据有意思——底层网民评论里‘放你娘的屁’占了七成,动摇的反而是那些文化博主。”她调出个柱状图,红色条柱从“高校讲师”区域凸起,“这些人靠解读‘英雄’吃饭,现在突然冒出来个不需要他们解释的活人......”
“怕了。”楚风舀了勺粥吹凉,热气模糊了他眉峰,“怕他们的话语权跟着神像一起碎了。”
当天傍晚,楚风的旧行李箱就出现在老城区筒子楼下。
这栋墙皮脱落的三层小楼挂着“三个月后拆迁”的红横幅,楼道堆满破沙发和缺腿的木柜。
阿蛮扛着蛇纹铜盘跟在他身后,雪狼抱着半摞捡来的旧砖,每走一步都震得墙灰簌簌落。
“每层楼道口搭个灶台。”楚风用粉笔在墙根画了个圈,“砖头捡没上釉的,铁皮锅要带豁口的——越像各家各户用旧的越好。”他摸出块木牌,用记号笔歪歪扭扭写:“你说我是魔?
那魔也得吃饭。“
苏月璃站在二楼转角看他,忽然笑出声:“你这哪是搭灶台,是给‘楚风’这个名字重新打个模子。”
第一锅粥煮开时,楼道里飘满米香。
最先来的是隔壁单元的退休教师王伯,他拎着瓶二锅头,袖管沾着洗锅水:“我教了三十年中学生写‘规范作文’,今儿就想干点不合规的——”他抄起竹勺给楚风盛粥,“这锅我刷。”
第二天,来吃饭的人多了。
穿工装的快递员把保温箱往地上一放:“我给大伙儿带了卤蛋!”扎蓝头巾的男孩端着个豁口瓷碗:“我奶奶说,用自家碗喝才香。”阿蛮蹲在角落,掌心托着铜盘,看朱砂在盘里扭成细碎的星芒——那些总在人群头顶盘旋的蓝丝,正一根接一根断裂。
“他们不是被我影响。”阿蛮突然开口,声音像敲在陶罐上,“是尝过自由的味道,自己挣断的。”
变故发生在第七夜。
楼道里的白炽灯突然被强光取代,七八道手电筒光束劈头盖脸砸下来。
带头的胖子穿着反光背心,手里挥舞着文件:“拆迁通知!
即刻清空!
上面说了,这种非法聚集群体必须取缔——“
“哥几个动手!”他身后的队员抄起撬棍,却被雪狼的身影拦住。
这个昆仑后裔往门前一站,周身寒气凝成白雾,脚底青砖“咔”地裂开细纹,霜花顺着墙缝往上爬。
阿蛮的手指在裤兜里摸了摸,袖中灰烬随着风散进人群。
那是他用二十七处废祭坛的香灰,混着三十口老灶的灶心土,在月圆夜用蛊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醒魂引”。
最先有反应的是个年轻队员。
他举着撬棍的手突然下垂,目光定在跳动的灶火上:“我妈......以前也这么给我下面......”他蹲下来,从墙角捡了根柴添进炉里,“她总说,汤要滚三滚才香......”
另一个队员的眼眶红了。
他摸着铁皮锅沿的豁口,哽咽着:“我闺女上周摔碎了她姥姥的碗,我还骂她......”他转身从工具箱里翻出锤子,“我给这锅补补,补结实了......”
带头胖子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看着手下一个个蹲在灶前,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十年前,父亲因举报“异端思想”被单位除名,最后在出租屋里攥着老相册咽气,相册里夹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的他正被母亲抱着,面前摆着碗热气腾腾的面。
“走!”他扯了扯领带,声音发颤,“都......都收队!”
拆迁队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时,灶火正“噼啪”炸响。
楚风摸出根烟点燃,火星子映着他微扬的嘴角:“他们不是被我们劝的。”他指了指那些还在添柴的队员背影,“是被自己心里的火烫醒的。”
深夜的屋顶飘着桂花香。
四人围坐在破木箱旁,箱盖当桌,摆着两罐啤酒和半只烤鸡。
楚风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月光下,心口处淡粉色的烙印若隐若现——仔细看,那不是疤痕,是一行细字:“我们......开始做饭了。”
“它没消失。”楚风摸着烙印,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那天在玉泉山,我把所有被神化的执念都炸碎了,它就钻进我血肉里。”他笑起来,眼里有星光在跳,“现在它天天跟着我闻粥香,听锅铲响,慢慢......学会说人话了。”
苏月璃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行字。
她能感觉到皮肤下细微的搏动,和楚风的心跳同频。“所以你不怕被写成神,也不怕被骂成魔。”她仰头灌了口啤酒,喉结滚动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因为‘楚风’早就不是个名字,是团火——谁愿意凑过来烤烤手,谁就是火的一部分。”
远处巷口,盲妇的竹杖敲着青石板。
她牵着孙女的手,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奶奶,那个煮面的叔叔是不是神仙?”
“神仙不会烫伤手。”盲妇摸了摸孙女的头,“他和咱们一样,就是肯多烧锅水,多留双筷子。”
次日凌晨四点半。
老城区的第一缕炊烟从筒子楼升起时,城南菜市场的早点摊、城北工地的临时灶、巷尾修自行车的棚子下......二十一处“楚家灶”同时冒起热气。
阿蛮的铜盘里,朱砂突然疯狂旋转,最终凝出一张发光的脉络图——像极了玉泉山的地脉,但每根线条都没有终点,每簇火星都是起点。
雪狼盘坐在最高的屋顶,望着东边鱼肚白。
他忽然睁眼,喉间发出低沉的轰鸣:“荒原里的老骨头......醒了。”
与此同时,西北戈壁深处。
半埋在黄沙里的青铜权杖残片剧烈震颤,表面的饕餮纹裂开蛛网般的细缝。
有什么东西正从内部往外钻——不是磅礴的神力,不是复活的执念,而是一缕若有若无的饭香,混着人间烟火的温度,正顺着裂痕,将最后一丝“被供奉”的枷锁,烧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