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慈宁宫深处。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暗而柔和,将太后柳轻眉映在窗纱上的侧影拉得纤长。
窗外是宫墙夹着的狭长天空,暮春的晚霞早已褪去,只余一片沉郁的靛蓝,几颗疏星冷冷地缀着。
柳轻眉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凤椅上处理奏章,而是独自站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手中捏着一封已经反复看过数遍的信笺。
信纸是北地常见的坚韧竹纸,边缘已有些许磨损,显然经历了不短的旅程。
上面的字迹端正却难掩稚嫩,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正是她远在潜龙、化名刘瑾的儿子,幼帝刘策的亲笔家书。
殿内极静,只有铜漏滴滴答答的声响,敲在人心上。
柳轻眉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双凤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担忧、欣慰、骄傲、迷茫,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殿门被无声推开,礼部侍郎柳承宗穿着一身常服,悄然走入。
这位太后的兄长,朝中柳氏一系的顶梁柱,此刻眉头微锁,显然也是心事重重。
柳承宗对妹妹行了一礼,目光落在柳轻眉手中的信上。
“太后深夜召臣前来,可是……瑾儿那边有消息了?”柳承宗压低声音问道。
在慈宁宫密室,他们惯用刘策的化名称呼,以防隔墙有耳。
柳轻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手中的信纸递了过去,指尖似乎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兄长,你看看。看看瑾儿写的……他都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柳承宗恭敬接过,就着宫灯昏黄的光线,仔细阅读起来。
信很长,详细描述了潜龙城的春耕景象,北大学堂的见闻,苏文关于西凉、河套之战的“经世”解读,以及幼帝自己那些关于“安民”、“止战”、“王霸根基”的思考。
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少年初次挣脱樊笼、见识真实世界后的震撼、兴奋与真诚的困惑。
柳承宗看得极慢,眉头越皱越紧。
读完最后一行,柳承宗缓缓抬起头,看向妹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动与凝重。
“太后……”柳承宗的声音干涩,“瑾儿他……所思所想,已远超他这个年纪,也远超……深宫能给予的眼界。”
“何止是远超!”
柳轻眉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促,她转过身,面向柳承宗,宫灯的光芒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兄长,你没发现吗?瑾儿信中的想法,他的关注点,他评判是非的标准……已经跟我们这个朝堂,跟这紫禁城里的规则,格格不入了!”
“他在看农夫扶犁的汗水,在想刀兵背后的民生,在质疑史书中只记帝王功业而不见百姓枯骨……他在用潜龙那个苏文、那个郭孝、甚至那个李晨的眼光,在看这个世界!而我们这个朝堂呢?”
“这个朝堂还在为宇文卓西征败绩后留下的一地鸡毛争吵不休,在为江淮利益勾心斗角,在为一纸空文的官职爵位明争暗斗!瑾儿若一直留在京城,他只会学会这些!”
柳承宗默然。
妹妹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
如今的朝廷,中枢被宇文卓把持却又威信扫地,各地藩镇割据,政令不出京畿。
朝会上争论的,早已不是如何治国安民,而是如何在这艘正在下沉的破船上,争夺最后几块完好的木板,或者想着如何跳上旁边可能更稳当的新船。
“太后是担心……”
“瑾儿在北地所学所感太深,有朝一日即便回到这朝堂,也会……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甚至会被这腐朽的规则反噬?或者……他的心,会彻底偏向潜龙,偏向李晨那边?”
柳轻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决断与深不见底的忧虑:
“本宫怕的,正是这个。送他去北地,本是为了避开宇文卓的耳目,让他见识真实的世界,学习有用的本事,将来或有重整河山的一天。可现在……本宫亲手放出去的雏鹰,见识了真正广阔的天空,他还会愿意回到这个金丝编就、却散发着朽木气息的笼子里吗?即便他愿意回来,用他在北地学到的那一套,来整顿这个积重难返的朝堂……兄长,你说,这满朝的蠹虫、这盘根错节的势力、这习惯了浑噩度日的文武,会容得下他吗?”
柳承宗背脊生寒。
妹妹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一个深受潜龙“经世致用”、“民本”思想影响的少年皇帝,与一个腐朽到根子里的旧朝廷,碰撞的结果,很可能是少年的理想被碾得粉碎,甚至……少年本身,也会被这潭污泥吞噬。
“那……太后的意思是,将瑾儿召回?”柳承宗试探着问。
“不。现在召回,前功尽弃。宇文卓虽新败,但并未伤及根本,朝中其党羽仍在。瑾儿此时回来,不过是再次落入他的掌控,甚至可能因‘见识了外藩’而招来猜忌祸患。北地……目前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晨此人,虽有野心,但行事颇有章法底线,对瑾儿……目前看来,并无加害之意,反而提供了庇护和教导。”
“太后所言极是。如今局面,瑾儿留在潜龙,利大于弊。只是这思想……确实需要引导。是否可暗中传递些讯息,让瑾儿明白,他所见所感虽真,但这天下……并非处处如潜龙,朝廷……也自有其难处与不得已?”
“如何引导?通过谁引导?我们的人,能接触到瑾儿,但能说得过苏文、郭孝那等人物吗?能改变潜龙那蓬勃向上的事实吗?本宫现在,倒有些理解为何历朝历代,总有些君主,晚年会变得偏执多疑。因为当你发现,你竭尽全力想维护的体系,与你心中隐约觉得正确的方向背道而驰时……那种撕裂感,足以让人疯狂。”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殿内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未来如同一团浓雾,看不清方向,只感到刺骨的寒意。
良久,柳轻眉强行从这种无力感中挣脱出来,她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太后威仪。
有些路,既然选了,就只能走下去。
“未来的事,谁能料定呢?”
柳轻眉像是在对柳承宗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就像那宇文卓,几个月前,谁能料定他会挟十几万大军西征,却落得个损兵折将、狼狈东归的下场?现在倒好,躲在自己府邸里称病不出,连朝会都懒得来了。真是……可悲,可笑。”
柳承宗也收敛心神,顺着妹妹的话头道:“宇文卓此番受挫,威望大损。江淮又被江南杨素趁机占了些便宜。朝中原本依附于他的墙头草,如今都在观望,甚至有人开始暗中向我们递话。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宇文卓手中仍握有部分京营和中原兵马,其党羽遍布朝野,仍需小心应对。”
柳轻眉冷哼一声:“不过是秋后的蚂蚱,看他还能蹦跶几天。如今西凉已定,河套归了潜龙,北地格局已然大变。我们柳家,也该为将来,多做一些打算了。”
柳轻眉从书案抽屉里取出另一份文书,递给柳承宗:“这是北地刚送来的消息。李晨在河套与燕王和议后,正准备奏请朝廷,设立新的‘镇北州’,以统辖河套及北疆新得之地。”
柳承宗接过快速浏览,眉头一挑:“镇北州?李晨这是要正式将北疆纳入行政管理,而不仅仅是军事占领。步子迈得不小。太后之意是……”
“批了。”
“不仅镇北州要批,本宫还想,不如趁此机会,送李晨一份更大的礼。”
“太后的意思是?”
“李晨如今名义上,只是个‘潜龙布政使’,管辖着原本的北境三郡。但他实际控制的,何止三郡?晋州早已在其掌握,蜀地东川是其姻亲盟友,西凉新主董璋也与其结盟,如今又得了河套……一个布政使的名头,早已不符其实,反而显得朝廷刻薄,有功不赏。”
“兄长,不如趁着这次设立镇北州,将晋州全境,也从名义上正式划归李晨管辖。再……向陛下请旨,封李晨一个‘王’爵!”
“封王?!”
饶是柳承宗有所准备,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砰砰直跳。
异性封王!这可是大炎朝开国一百多年来,极少有的事情!
“太后,此事……事关国体,非同小可!”
“刘家祖制,非开疆拓土、救驾安邦之大功,不轻易封异姓王。李晨虽有功,但封王……是否太过?朝堂之上,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宇文卓一系,定会拼死反对!甚至……甚至会攻击太后与李晨勾结,图谋不轨!”
“反对?他们当然会反对。宇文卓现在最怕的,就是有人功劳太大,威望太高,威胁到他那摇摇欲坠的地位。李晨若封王,便是朝廷正式承认的北地之主,地位超然,宇文卓再想以‘朝廷’名义对其指手画脚,甚至动兵,就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这等于是在宇文卓脖子上,又套了一道枷锁。”
“至于祖制……”
“祖制还说藩镇不得私相攻伐呢,如今这天下,哪里不是藩镇混战?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如今这朝廷,还有多少规矩可言?与其守着这些早已破碎的旧制,不如用这些虚名,换取实实在在的支持和未来的可能。”
柳承宗被妹妹一番话说得心潮起伏,他知道妹妹说的有道理。
给李晨封王,是将潜龙势力与朝廷(或者说与柳氏)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李晨得了王爵,名正言顺,实力大涨,成为牵制甚至抗衡宇文卓的最强力量。
而柳氏,则能借此获得最强外援,在朝中话语权大增,甚至为将来……铺路。
但这步棋,风险也极大。
等同于公开宣告柳氏与潜龙结盟,彻底站在宇文卓的对立面。
朝堂上的风暴,可想而知。
“太后……决心已定?”柳承宗看着妹妹,沉声问道。
“本宫反复思量过。如今局势,循规蹈矩只有死路一条。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李晨此人,野心勃勃,但观其行事,并非毫无底线之徒。与之合作,比与宇文卓那等豺狼周旋,更稳妥些。这份大礼送出,既是酬功,也是结盟,更是……投资一个或许不一样的未来。”
柳承宗沉默良久,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躬身道:“臣,明白了。明日朝会,臣便联络几位可信的同僚,先就‘设立镇北州’及‘划晋州全境于潜龙布政司管辖’之事上奏,试探风向。至于封王……”
“此事太过重大,需寻合适时机,徐徐图之。至少,要等镇北州之事敲定,看看宇文卓一系的反应再说。”
“就依兄长之言。此事由兄长全权操持,务必谨慎稳妥。记住,我们的目的,是借李晨之力,稳住朝局,保住瑾儿,也为将来……争一份生机。至于封王是叫‘北境王’、‘晋王’还是其他……兄长可细细斟酌。”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