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绿意泼染了潜龙城内外。
布政司衙门后院的书房里,李晨难得地清闲半日,只穿着家常的细棉布袍,靠在窗边的躺椅上,手里随意翻着一卷苏文最新整理的《晋州春耕实录》。
窗外,是苏文亲自督导开辟的“试验田”,嫩绿的秧苗在阳光下舒展,几个老农正带着学徒小心地侍弄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
春耕的大事,有苏文这位事无巨细、精明强干的大总管一手操持,从农具、种子、耕牛的调配,到水利沟渠的疏浚,再到各乡各村劳力的组织安排,一切都井井有条,汇报上来的文书数据清晰明了。
李晨只需把握大方向,偶尔看看关键节点的汇报,乐得做甩手掌柜。
外面的田地正在被辛勤耕作,而齐家院内,李晨这位家主,也在夫人们的“督促”下,于另一片“江山”上开始了另一种意义的“勤耕”。
自那日团圆家宴后,李晨果然信守承诺,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家中。
白日里处理完必要的政务,傍晚便早早回到齐家院。
有时陪着苏小婉、孙采薇在厨房研究新菜式,有时听林小玉弹琴论诗,有时与周秀娥、柳燕儿核算商行账目,更多的时候,则是被楚玉“安排”,轮流到各位夫人的院中留宿,慰藉相思,也……努力“耕种”。
这一日午后,李晨刚从柳轻颜的“听竹苑”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柳轻颜性子沉静,在北大学堂任教后愈发从容,虽则太后那边关于子嗣的压力偶有提及,但李晨并不急躁,只让柳轻颜宽心,顺其自然。
方才与柳轻颜对弈一局,闲话些学堂趣事,倒也惬意。
回主院的路上,正遇见楚玉带着丫鬟从库房那边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楚玉见到李晨,美眸流转,上下打量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夫君这是从轻颜妹妹那儿来?”
楚玉走近,很自然地替李晨理了理方才对弈时微微弄皱的衣袖,声音压低,带着只有两人能懂的戏谑,“轻颜妹妹性子静,夫君可要多花些心思,耐心‘开垦’才是。咱们家这片‘江山’啊,还有几处‘荒地’等着夫君的‘雨露’呢。”
李晨被楚玉这拐着弯的催促逗乐了,握住楚玉的手,笑道:“大玉儿,你这管家管得是越来越宽了,连为夫的‘农事’都要亲自调度了?”
楚玉嗔怪地看他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妾身这不是盼着咱们家人丁兴旺,枝繁叶茂嘛。眼看着这春天到来,家里正是添丁进口的好时候。夫君既然这段时日清闲,自然要……好好努力,争取今年啊,再给咱们家多‘耕’出几个小娃娃来!”
“好好好,谨遵夫人令!”
李晨举手作投降状,眼底却满是笑意与温情。
这种被家人需要、被惦念的感觉,远比战场上攻城掠地更让他感到踏实与满足。
夫妻俩说笑着往主院走,沿途遇见正带着孩子们在花园里扑蝴蝶的阎媚。
阎媚一身利落的骑装,红衣如火,正叉着腰指挥几个小豆丁“包抄”一只硕大的凤蝶,咋咋呼呼,活力四射。
看到李晨和楚玉,阎媚眼睛一亮,喊道:“夫君!大姐!快来帮忙!这只蝶儿狡猾得很!”
孩子们也咯咯笑着围过来,小脸上满是汗水和兴奋。
李晨俯身抱起最小的女儿,楚玉则含笑看着这热闹的一幕,眼中满是柔和。
春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光阴静好。
与齐家院的温馨忙碌不同,北大学堂深处,一处幽静独立的学舍内,气氛则是另一种庄重与沉思。
窗明几净的书案前,化名“刘瑾”的幼帝刘策,正襟危坐,手握一支兼毫小楷,在铺开的素白信笺上,一笔一划,认真地书写着。
少年皇帝的身姿比初来潜龙时挺拔了许多,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明澈。
信是写给自己远在京城的母后,太后柳轻眉的。
这已是刘策来到北大学堂后的习惯,每隔旬日,便会将自己所见、所学、所思,认真整理,以家书形式秘密送回。
这既是对母后的报平安,也是一种特殊的“学业汇报”,更是一个少年君主认知世界的珍贵记录。
“……潜龙之春耕,如火如荼,非儿臣在京时所见官府文告可比。儿臣随苏文先生巡视田垄,见农夫扶犁,汗滴禾土,却面有盼色。苏文先生言,农为邦本,本固邦宁。昔日三荒之年,饿殍遍野,实因农事废弛,水利不修,更兼贪腐横行。今潜龙以工代赈,兴修水利,推广良种,严惩贪蠹,故农夫有愿耕之心,田地有可期之获。母后,儿臣以为,治国之道,首在安民,安民之要,在于足食。此理至简,而行之甚艰。潜龙行之,初见其效……”
写到这里,刘策停笔,微微蹙眉思索。
窗外传来学子们课间休息的嬉闹声,远处工坊区也有隐约的号子声传来,一片生机勃勃。
这氛围,与记忆中压抑沉寂、勾心斗角的深宫,截然不同。
“近日,苏文先生于‘经世致用’课上,剖析西凉、河套之战。先生不重奇谋诡计,不论杀伐之功,独言此战背后之民力支撑、春耕考量、战后安抚。先生有言:‘今日之流血征战,非为炫耀兵威,非为贪图疆土,实为明日之天下,可少流血,乃至不流血。为后来之百姓,能安居乐业,不见烽烟。’儿臣闻之,心中震撼。昔日太傅讲史,多言帝王霸业,名将功勋,却少言一将功成背后,多少枯骨,多少荒田,多少离散之家……”
“儿臣于此战观之,潜龙李布政使,先定蜀地通途,后解西凉之围,再战河套而定北疆,步步皆有章法,非为战而战。战罢即思春耕,得地即谋经营(闻已在议设镇北州)。其麾下郭孝、苏文等先生,皆当世大才,所谋者远,所虑者深。儿臣于此间所学,非仅圣贤书章,更有这‘经世’之实学,‘安民’之苦心。母后,儿臣觉得,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王霸之道’,根基在民,谋划在远,而非……而非深宫之中,权术算计。”
写到这里,刘策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和远处田间辛勤劳作的身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触。
他曾是困居深宫的幼主,所见是巍峨宫墙与无尽奏章;如今他是北大学堂的学子刘瑾,所见是广阔天地与鲜活民生。这中间的差别,如同云泥。
刘策不知道的是,在他窗外的回廊拐角处,苏文与郭孝正并肩而立,透过半开的窗扉,安静地看着少年皇帝伏案书写的专注侧影,也听到了方才侍立一旁的小内侍低声复述的信中内容片段。
苏文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袖口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泥渍,显然是刚从田间回来。
郭孝则是一袭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袍,手里摇着一把普通的蒲扇,姿态闲适。
两人看着屋内那略显单薄却异常认真的少年身影,听着那关于“流血为不流血”、“安民苦心”的稚嫩却真挚的见解,一时间都沉默着,眼神复杂。
许久,苏文才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感慨,也有一丝疲惫与欣慰:“‘今日打仗,是为了明天再也不要打仗’……这话,当初与人闲聊时提过一句,没想到这孩子……竟记下了,还悟出了些味道。”
郭孝摇着蒲扇,目光依旧落在刘策身上,悠悠道:“是个有心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心思纯正,能看到刀兵背后的民生疾苦,难得。比那些只知夸耀武功、视民如草芥的所谓‘雄主’,强出不知凡几。”
苏文默然点头,目光投向更远的天空,春日碧蓝如洗,几缕白云舒卷。苏文忽然低声吟道:
“也曾少年拉满弓,不惧岁月不惧风。
浊酒笑谈星斗转,孤剑挑尽寒灯红。
忽见菱花侵鬓雪,方知岁箭已凋松。
东风吹醒英雄梦,人间万事雨兼风。”
诗句低沉,带着中年文士回首往事的沧桑与洞察世情后的复杂心境。
既有少年意气,又有年华逝去的怅惘,更有看透世事无常、风雨难测的淡然与一丝无奈。
郭孝听着,转头看向苏文,眼中露出惊讶与欣赏,随即抚掌轻赞:“好诗!沉郁顿挫,感慨遥深。子瞻不愧是状元之才,这几句,比白狐晏殊那老小子当年在雪川念叨的什么‘日落雪川一身尘,回首山河近黄昏。寻得九州良驹骨,不负昭华不负春。’可强多了!他那诗,矫情,空泛!子瞻你这诗,才是真正经历过、思虑过的味道!”
苏文被郭孝直白的对比逗得摇头失笑:“奉孝兄过誉了。不过是见景生情,一时感触罢了。白狐先生之诗,超然物外,另有一番境界,不可简单比较。”
郭孝却不以为然:“什么超然物外?我看他是躲懒!躲在雪川看风景,当然能说得轻巧。哪像子瞻你,是真的在泥泞里扶过犁,在田埂上算过粮,在衙门里熬过夜,在乱世中……挣扎求存,还想为这世间寻一条出路。这诗里的味道,他晏白狐写不出来!”
苏文知道郭孝与白狐之间那种既惺惺相惜又暗自较劲的微妙关系,不再争辩,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内。
少年刘策已将信笺仔细封好,交给旁边恭敬侍立的小内侍,然后拿起另一本书卷,重新沉浸在阅读中。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勾勒出明亮的轮廓。
“东风唤醒英雄梦,人间万事雨兼风……”苏文低声重复着自己诗句的最后两句,又看看屋内那代表着未来某种可能的少年身影,再看看身旁这位算尽天下却甘于辅佐、亦友亦师的“鬼谋”,心中那点因岁月流逝而产生的怅惘,似乎被眼前这勃勃的生机与希望冲淡了许多。
乱世如风雨,无常难测。
但总有人在风雨中扶犁耕种,总有人在困局中谋划出路,也总会有新的种子,在新的土壤中,生根发芽,期待长成参天大树,遮蔽未来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