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风暴的余波,如同一只疲惫巨兽的喘息,渐渐平复。
巢穴内,一片狼藉。
曾经蠕动不休的血肉墙壁,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肉干,紧紧贴在焦黑的山体上,失去了所有生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神力灼烧后的焦糊味,混合着能量粒子崩解后的、类似尘埃的干燥气息。
漫天飞舞的黑色粉尘,是那颗魔核与数百头噬眼魔最后的残骸。它们缓缓飘落,像一场无声的、哀悼邪物逝去的葬雪。
云曦瘫坐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空气。他的双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仍是那道斩灭万物的金色剑影,和那片吞噬一切的紫色毒潮。
他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虚脱。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两个始作俑者。
玄宸的身形依旧笔直,但面具之下,气息的紊乱却无法完全掩饰。他指尖那曾凝聚着灭世之威的锋芒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耗尽力量后的空虚。那一剑,几乎抽干了他。
而顾清姿,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一手撑着膝盖,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催动那片毒潮,对她而言同样是饮鸩止渴。黑纹毒蛛的剧毒,在腐蚀敌人的同时,也在无时无刻地反噬着她这个宿主。她体内的“囚笼”在那股反噬之力下,裂痕又增添了几道,各种嫁接而来的力量,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叫嚣着要冲破束缚。
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脚下那些被吸干了生机的白骨。
然而,两人的目光,都没有丝毫放松。他们不约而同地,死死盯着风暴的中心。
那里,所有的黑色粉尘都诡异地绕行,形成了一片直径数尺的真空地带。
就在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一缕比周围所有粉尘都更加纯粹、更加深邃的黑烟,正从无到有,缓缓凝聚。
它没有邪气,没有怨念,反而带着一种死寂的、仿佛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古老与沧桑。
云曦也注意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他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回事?难道还没死透?
那缕黑烟缓缓蠕动着,最终,凝聚成了一道模糊、半透明的、看不清面容的人形轮廓。
它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半空,像是一道被遗忘了无数岁月的孤魂。
它没有“看”向任何人,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既定的程序,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一道沙哑、飘忽,不辨男女的声音,没有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三人的灵魂深处,悠悠响起。
“噬眼魔……只是先锋。”
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神魂之上。
云曦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先锋?
那几乎将他们逼入绝境,需要玄宸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斩杀的恐怖魔潮,竟然……只是先锋?
那道残魂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继续用那种毫无波动的语调,陈述着。
“真正的……‘食客’……”
“即将……苏醒……”
话音落下,那道由黑烟凝聚的残魂,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它的轮廓开始变得稀薄,从脚下开始,一点点化作最原始的粒子,向上消散。
“等等!”顾清姿猛地抬头,厉声喝道,“‘食客’是什么东西?它在哪里?”
她的破妄眼,早已催动到极致。她试图从这道即将消散的残魂中,解析出更多的信息。然而,在她的视野里,这道残魂的结构简单到不可思议,就像一滴纯粹的墨,滴入了清水,除了本身的颜色,再无他物。
它不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更像是一段被提前录制好的“留言”。
残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那模糊的面容,似乎微微转向了顾清姿的方向。
那道不辨男女的声音,最后一次,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是错觉般的异样情绪,在她的灵魂深处响起。
“同类……你的‘嫁接’……走得太远了……”
“当心……被自己的‘藏品’……吞噬……”
话音未落,最后一缕黑烟,也彻底消散在空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巢穴,重归死寂。
只剩下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顾清姿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同类?
嫁接?
它知道自己的天赋!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顾清姿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这比“食客即将苏醒”这个消息,更让她感到惊悚。
【万物嫁接】,是她最大的秘密,是她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唯一依仗。可现在,一个不知来历的邪物残魂,却一语道破了她的根底,甚至……称她为“同类”?
“轰隆——”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失去了魔核的能量支撑,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血肉巢穴,终于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崩塌。
头顶的岩壁上,大块大块焦黑的岩石混合着干枯的肉块,如雨点般砸落。脚下的大地剧烈晃动,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如同张开的巨口,在地面上迅速蔓延。
“走!”
玄宸的声音,将还在震惊中的两人拉回现实。他一把抓住顾清姿的手腕,另一只手隔空一抓,一股柔和的力量便将瘫软在地的云曦卷起。
他的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朝着来时的方向,也就是那个巨大的、正在扭曲变形的漩涡入口,疾冲而去。
顾清姿被他拉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手腕被玄宸握着,那只手,冰冷,却异常有力,像一只铁钳。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体内,那同样因为过度消耗而略显虚浮的神力波动。
她的脑子,依旧一片混乱。
“食客”、“同类”、“嫁接”……这几个词,像三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
尤其是最后那句警告——“当心被自己的‘藏品’吞噬”。
这与玄宸之前在神族遗迹中,解析神族核心后得出的“异化风险”,不谋而合。
嫁接的能力越多,越强,心智就越容易被兽性与杀戮的本能所吞噬。
她一直知道这个风险,也一直在用神骨的力量与自身的意志,强行压制着。可现在,一个来自敌对阵营的“同类”,竟然也发出了同样的警告。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轰——”
一块巨岩从天而降,擦着他们的身侧砸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狂暴的气流,吹得顾清姿的黑发狂舞。
她强行将脑中的杂念压下,抬头看向前方。
那个曾经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漩涡,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稳定的、时而收缩时而膨胀的空间裂口。周围的山壁,正在向内挤压,似乎要将这个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彻底封死。
玄宸的速度,快到了极致。
就在出口即将闭合的最后一瞬,三人化作的流光,险之又险地从中穿了过去。
光明,重回视野。
熟悉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
青玉木飞舟,还静静地悬停在谷口。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巨响。那座被撕裂的山谷,在剧烈的震动中,彻底坍塌,将那个埋藏着无数秘密与死亡的巢穴,永远地埋葬在了地底深处。
一切,都结束了。
又似乎,才刚刚开始。
“噗通。”
云曦被玄宸松开,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飞舟的甲板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
刚才那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彻底颠覆了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
玄宸松开了顾清姿的手腕,他站在舟头,看着那片已经化为废墟的山谷,面具下的眼神,深邃如海。
顾清姿靠着船舷,缓缓坐下。
逃出生天的庆幸,并没有在她心中停留哪怕一秒。
她抬起头,看向玄宸:“你听到了?”
“听到了。”玄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食客’,还有……‘同类’。”
显然,那道残魂的“留言”,是同时在三人灵魂中响起的。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云曦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沙哑地问道。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知道。”玄宸摇头,“但它的存在,比我们想象的,要古老得多。”
能将噬眼魔这种等级的邪物,称为“先锋”,那个所谓的“食客”,其实力,恐怕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的范畴。
顾清姿沉默不语。
她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那是一只纤细、白皙,骨节分明的手,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普通少女的手,都没有区别。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身体里,到底拼凑了多少不属于自己的“零件”。
风行狼的腿,幽冥猫的瞳,泰坦巨猿的臂,黑纹毒蛛的腺,雷纹豹的速度,腐骨鳄的甲……
这些,都是她的“藏品”。
是她力量的源泉,也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
那个残魂,究竟是谁?
它为什么会知道“嫁接”?为什么称她为“同类”?
难道说,所谓的“邪物”,与她的天赋,同出一源?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一直将自己的天赋,视为对抗这个不公世界的神赐之物。可如果,这份力量的源头,本身就代表着邪恶与吞噬呢?
那她,又算是什么?
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玄宸,突然开口。
“它说,‘嫁接’走得太远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复述一个事实。
顾清姿抬眸看他。
玄宸也正看着她,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芒。
“这说明,它知道‘嫁接’的正确道路,或者说……是‘原初’的道路。”
一语惊醒梦中人。
顾清姿的瞳孔,猛地亮了起来。
对!
警告,往往也意味着,存在着一条可以避开危险的、正确的路。
那个残魂,它知道!
它知道如何解决“异化”的风险!
这个发现,让顾清姿那颗几乎沉入谷底的心,重新燃起了一丝火苗。
不管那个“食客”是什么,不管那个残魂的来历有多诡异,只要能找到它,或者找到与它相关的东西,她就有可能,真正地掌控这份力量,而不是成为力量的奴隶!
“必须找到它!”顾清姿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哪找?”云曦一脸茫然,“我们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山谷也塌了……”
顾清姿没有回答,她闭上了眼。
【噬眼魔感知】,再次开启。
魔核虽然被毁,但这份嫁接而来的能力,却永久地留在了她的身上。
在她的感知世界里,那张曾覆盖了方圆数百里,由无数邪恶线条构成的巨网,已经随着魔核的毁灭而崩溃、消散。
世界,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但,就在那片崩溃的能量网络中,顾清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与那道残魂同源的气息。
那不是残魂留下的。
而是……
从另一个方向,传递过来的。
它像一根无形的丝线,一端连接着刚刚崩塌的巢穴,另一端,则延伸向了……
三眼神族所在的方向。
顾清姿猛地睁开眼,瞳孔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她明白了。
那个“饭堂”被毁了。
于是,饥饿的“食客”,将目光,投向了离它最近的、另一处“粮仓”。
那里,有数万名三眼神族的族人。
有数万双……鲜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