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沉,风仙楼的灯笼早早亮了起来,橘红的光晕透过窗棂漫到街上,比往日添了几分暖稠,不时还能听到楼内传出的阵阵笙箫。
不远处,一辆玄色马车正碾着细细碎沙缓缓驶来,最后在风仙楼前稳稳停住。
车帘被随从轻轻掀起,褚琰先一步下车,然后回身虚扶了一把随后出来的祈安。
待两人落定,楼前的江寄即刻上前躬身行礼,石青色官袍下摆几乎触地 :“下官江寄,恭迎肃王殿下!”
他身后一众官吏跟着齐齐行礼,声音杂沓却恭敬:“恭迎肃王殿下!”
褚琰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起来吧。”
祈安静静地立在褚琰身后,能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与好奇,像细密的网轻轻罩下来。
她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绞着袖角,只听江寄热情的声音在前头响起:“殿下这边请!”
一行人拾级而上,木楼梯被踩得微微发响,烛火的光晕随着脚步晃动,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面,一路引向喧闹渐起的三楼。
这风仙楼是惠州最负盛名、亦是规模最大的酒楼。尤其三楼,向来专供世家望族设席,动辄便包下整层。三楼亦是全楼规制最优之处,轩敞空间可容百余人,奢华装潢自不待言——梁间悬着青玉宫灯,灯架镂刻百子嬉春图,灯影透过蝉翼般的绢纱漫溢,将梁柱都晕染得温润如玉;地面铺就蜀锦地毯,绣着山水楼阁纹样,踏上去软厚如踩云絮,连步履声都被悄然吸纳……
此刻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琵琶与古筝的旋律缠绵悱恻,间或夹杂着清越的笛音;堂中铺着的猩红舞毯上,数名身着羽衣的舞姬正随着乐声旋转,裙摆飞扬如蝶翼蹁跹,腰间金铃伴着舞姿叮当作响……
尚且不论满桌珍馐与经年佳酿,这一场宴会下来,怕是已经耗费近千两白银。江寄当真是下了血本。
褚琰被引至主位落座,祈安则随江夫人到了侧席,两人相邻而坐,席间烛火映得江夫人鬓边的珠翠愈发莹亮。
“妹妹今夜的气色,瞧着倒是好了许多。”江夫人语气里带着几分热络,目光却在祈安身上流转,不动声色地打量。
祈安唇边漾起一抹笑意,声音温软如绵:“本就不是什么沉疴,歇养一日,这精气神便就回过来了。”
“那便好,瞧着妹妹康健,我这心里也踏实些。”嘴角微微牵起,似笑非笑,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正说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款步走来,对着江夫人拱手行礼,声音晴朗:“孩儿请母亲安。”
江夫人脸上的笑意立时融开,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语气里藏不住的欢喜:“好孩子,来了就快去你父亲跟前吧。”说话间微微侧过身,恰好将祈安挡在视线边缘。
那男子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澄澈,闻言再行一礼,动作一丝不苟,步履从容地朝着主位走去。
江夫人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对儿子的余温,对祈安道:“那是我的幼子,名唤江振。”
祈安并没理会她方才的举动,只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有礼:“令郎瞧着温文尔雅,气度不凡。”
听到夸赞,江夫人眼角的笑意顿时浓得化不开。
“说起来也不是我自夸,这孩子打小就灵秀。”江夫人捻着帕子,笑意里裹着几分自得,忽然停了话头,抬眼望向祈安,试探着问:“不知妹妹可曾听过怀韫先生的名号?”
祈安眼帘微垂,声音清浅:“不曾耳闻。”
江夫人缓声道:“怀韫先生是惠州一带极有声望的夫子,性情狷介,只在麓山辟了座学堂。多少达官显贵想将子弟送入他门墙,都被拒了——先生说,只收有天赋的孩童。凡欲入学的,都需经一场笔试,择优而取。”
她话锋一转,提及儿子时,语调里添了几分难掩的得意:“前几年,振儿侥幸得先生青眼,收入门下。这些年一直在山上苦读,唯有节庆方能归家,纵是辛苦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直到今夏才从学堂结业……”
祈安静静听着,偶尔颔首应一声,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席间。
参加宴会的多是惠州本地的官吏,从知州属官到各县县令,此刻都围在褚琰座前,或躬身回话,或侧耳聆听,言语间满是恭谨。
而江夫人这边,许是因为祈安的到来,席间也请了不少官员家眷。几位命妇正围坐闲谈,偶有目光扫向祈安,带着几分好奇,却也都维持着体面的客气……
另一边,江寄躬身立于褚琰案前,目光带着几分审慎,轻声问道:“不知王爷此次驾临惠州,是否是朝廷另有示下?”
他心中满是疑虑。朝中皆知王爷奉命往潞州查勘矿脉一事,怎的突然来了惠州?
前些时日铁矿转运突然中断,那条通道再无矿石运出,连带着兵器打造也一并停了——上头说要暂避风头。那日接到潞州传来的消息时,他惊得险些打翻茶盏,心下恐慌:难不成,肃王已察觉私造兵器一事?
江寄暗自思忖,原以为褚琰纵是赶路,少说也得七日方能抵达惠州,没曾想五日便已至,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他提前遣人,嘱令备好官驿与大夫,才有了些许时间张罗。不然,若是怠慢了这位贵人,无异于亲手将刀柄递给旁人——这个位置,可有不少人虎视眈眈。
褚琰端坐席上,神色冷冽如覆薄冰,周身气息与这满堂喧嚣格格不入。
他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面前案几,发出轻而沉的声响,在丝竹声中格外清晰。
“不知江大人,可听说了孟大人在潞州遇刺一事?”他开口时,目光如炬,直直落在江寄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似凝住了几分。
江寄闻言,眉峰微蹙,心中疑惑:此事与惠州相隔千里,王爷此刻提及,是何用意?
面上却不露半分,只作愤愤之色,拱手道:“下官前几日确曾听闻此事,那伙贼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官,实在是目无王法!”
说罢,他抬眼看向褚琰,语气里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只是不知,那伙贼人的来历可曾查明?”
褚琰唇角微勾,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添了几分寒意:“本王的人循着踪迹追下去,江大人不妨猜猜,他们往哪里逃了?”
江寄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脊背爬上来,指尖微微发紧,勉强维持着镇定:“这……下官愚钝,实难揣测。”
“惠州。”
褚琰吐出这两个字时,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江寄,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将周遭的喧闹都压下去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