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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陵的秋意渐浓,幽禁院落中的那株桂树花期已过,只余满枝绿叶在渐凉的风中摇曳。东厢房内,陆逊搁下手中那卷已然翻阅数遍的交州地理志,目光投向窗外一方狭小的天空。他的面色依旧平静,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平静之下,一丝极难察觉的疲惫与思索。
陈暮的“礼遇”如同温水,缓慢却持续地消磨着他最初决绝的死志。这种无微不至的“尊重”,比严刑拷打更令人难以招架。它不断提醒他,他并非毫无价值,他的生死也并非无人在意,只是这在意,来自敌人。他偶尔会想起观澜亭那场短暂的对话,陈暮温润而坚定的眼神,以及那句“愿虚位以待”。明知是招揽的手段,但那气度,确非池中之物。
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看守偶尔会“不经意”地透露一些外面的消息:邓艾在边境的军演如何声势浩大,文聘水军如何巡弋赣水,甚至江东使团已然抵达泉陵,正在为赎回他与凌统进行艰苦的谈判。这些消息碎片,在他脑海中拼凑出外界的风云变幻。孙权最终还是选择了议和,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但真正得知时,心中仍是百味杂陈。是欣慰江东得以喘息?还是悲哀于不得不屈从于现实?或许兼而有之。
他开始在院中散步时,更加留意那些负责看守他的暗卫。他们沉默寡言,纪律严明,眼神锐利却不带戾气,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与寻常军卒不同。他甚至能从他们换岗、交接的细微动作中,感受到一种高效运转的体系力量。这交州,似乎与他认知中的边陲之地,大不相同。
而在西厢,凌统的境况则呈现出另一种变化。他的伤势在最好的医药调理下,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身体的好转,似乎也带动了心防的些微松动。他不再终日面壁,偶尔也会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个同样被囚禁的、令他心情复杂的身影——陆逊。
那日送饭的老兵,似乎认准了他,每次都会絮叨几句。
“凌将军,今天气色好多了!俺就说嘛,好生将养着,比啥都强。”
“听说江东来人了,正跟咱们陈公谈着呢,就是为了把你和陆都督接回去。”
凌统起初依旧不理不睬,但听到“接回去”三个字时,握紧的拳头会微微松开,又猛地攥紧。回去?如何回去?他脑海中浮现出同僚可能投来的异样目光,以及孙权那深沉难测的眼神。败军之将,有何颜面?
然而,求死之念,在身体逐渐康复、生机重新焕发时,似乎也不再如最初那般坚定决绝。他开始在无人时,下意识地活动着手脚,感受着力量一点点回到这具躯体。这是一种本能,对生的渴望,与理智中“忠臣不事二主”、“败将当死”的信条激烈冲突着,让他内心备受煎熬。
州牧府的议事堂内,气氛庄重而略显沉闷。江东使团张承、是仪,与交州方面徐元、韩洙分宾主落座,就释放陆逊、凌统的具体条件进行着又一轮磋商。马谡作为书记官,在一旁记录。
相较于在建业时围绕领土和航道的宏观争执,此时的谈判进入了更为具体,也更为琐碎的细节拉扯。
张承秉承孙权尽可能减少损失的指示,咬定以钱帛和有限度的边境贸易优惠作为赎金:“徐先生,韩先生,我主诚意十足,愿出黄金千镒,绢帛五千匹,并开放鄱阳、艾县两处边境市邑,特许交州商队免税通行,以此换取陆、凌二位将军平安归来。此价码,已是极具诚意。”
徐元缓缓摇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张都尉,是主簿。陆伯言、凌公绩,皆乃国士,万金难易。岂是区区钱帛与两市关税所能衡量?况且,我军为攻克庐陵,耗费钱粮无数,将士伤亡惨重,抚恤之资,岂是千镒黄金所能弥补?”
韩洙接口道,语气更为直接:“若要展现诚意,贵方当在之前议定的基础上,再让一步。例如,赣水航道,除约定共享外,我水军需在豫章段拥有两处指定的停泊补给点;边境贸易,除鄱阳、艾县外,柴桑亦需对我方商队开放。此外,贵方需承诺,三年之内,不得在豫章郡增筑超过现有规模的军事堡垒。”
这些条件,涉及军事部署和经济利益,直指江东敏感之处。是仪立刻反驳:“韩先生此言差矣!指定停泊补给,无异于在我腹地打入楔子!开放柴桑,更是危及建业门户!至于限制筑垒,更是干涉我内政!此等条件,断难接受!”
双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讨价还价,每一寸利益的争夺都异常激烈。徐元老练持重,善于抓住对方逻辑漏洞;韩洙则据理力争,寸土不让;张承、是仪则竭力维护江东利益,不肯轻易松口。
谈判从清晨持续到午后,依旧未能达成一致。最终,徐元提议暂时休会,双方各自斟酌,明日再议。
张承与是仪回到驿馆,面色凝重。
“徐元直、韩洙,皆是难缠之辈。陈暮授意他们如此强硬,看来是吃定了我们急于赎回陆、凌二人。”张承叹道。
是仪沉吟道:“观其态度,释放二人当无问题,只是这代价……恐怕要比主公预期的高出不少。我等需尽快将今日情形禀报主公,请其定夺。”
夜色深沉,泉陵城万籁俱寂。州牧府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灯火。
陈暮并未休息,而是在听取庞统关于谈判进展及各方动向的汇报。
“张承、是仪据守底线,不肯在军事要地及关键市邑上让步。看来孙权虽同意议和,这心头肉,割得还是颇为疼痛。”庞统捋着短须说道。
“意料之中。”陈暮澹澹道,“能让他吐出庐陵,已是极限。再逼,恐怕适得其反。赣水停泊点和柴桑开放之事,可适当放宽,但必须在钱粮补偿和边境贸易年限上找补回来。总之,原则是既要让他感到肉痛,又不能把他逼回主战的老路上去。”
庞统点头称是,又道:“北边有动静了。曹操的使者离开建业后,并未直接返回,反而在合肥一带盘桓,与张辽接触频繁。恐其对江东贼心不死,仍想伺机而动。”
陈暮眼中寒光一闪:“曹孟德是见不得南方安稳。无妨,让文聘的水军继续保持对赣水下游的压力,让孙权不敢轻易抽调兵力北顾。同时,加强五岭防线与洮阳的戒备,谨防曹操或刘备趁火打劫。”
“另外,”庞统压低声音,“根据暗卫观察,陆伯言近日似有松动迹象,开始主动了解外界信息。而凌公绩,身体恢复后,死志虽未全消,但已不如先前决绝。”
陈暮闻言,目光微动:“哦?此二人,尤其是陆伯言,若能归心,胜过十万雄兵。不过,强求不得。继续保持现状,以静制动。有时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他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辰,缓缓道:“告诉元直,明日谈判,可在停泊点和柴桑问题上稍作退让,但赎金的数额和贸易年限,必须坚持。我们要让孙权明白,赎回他的大将,需要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而这代价,将有助于我交州荆南的后续建设,也算是……取之于江东,用之于江东未来的‘安宁’吧。”
翌日,谈判继续。经过又一轮激烈的交锋,以及徐元方面在军事要求上的适度让步(同意只保留一处非军事化的临时停泊点,柴桑开放改为有限度的指定商品交易),双方终于就释放陆逊、凌统的条件达成了初步框架:
江东方面支付巨额赎金(包括黄金、绢帛及等价粮食),并开放指定的边境市邑,给予交州商队为期五年的税收优惠;交州方面则承诺在收到首批赎金后,即刻释放凌统,待全部赎金及条款履行完毕后,释放陆逊。
这个“分批释放”的安排,既是交州确保江东履约的手段,也隐隐契合了孙权内心那难以言说的、对陆逊或许存在的微妙顾虑。
当这个消息通过特殊渠道,被“不经意”地传递到幽禁院落时,陆逊正在灯下阅读一本关于交州漕运新政的册子。他执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目光在跳跃的灯火中,变得更加幽深。分批释放……他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主公啊主公……
而西厢的凌统,在得知自己将被首批释放时,先是愣住,随即脸上涌现出复杂的情绪。有即将脱离牢笼的悸动,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他下意识地看向东厢的方向,陆伯言还要留下?为何是自己先归?是因为自己伤重?还是因为……他不敢再深想下去。那堵由屈辱、愤怒和绝望筑成的心墙,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入了一丝名为“现实”的冷光。
泉陵的夜,依旧深沉。但在这幽深的院落内外,人心的天平,正在某种无形力量的拨动下,发生着微妙而不可逆的倾斜。和议的框架虽已搭起,但真正的暗流,此刻才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