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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的秋雨连绵数日,终于放晴,但吴侯府内的阴霾却并未随之散去。孙权独坐殿中,面前堆积着各方呈递的奏疏,有主战派慷慨激昂的请战书,也有主和派老成持国的劝谏表,更有来自北方“友人”若有所指的“关切”信函。每一份都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张昭、顾雍、诸葛瑾等重臣再次被召见,分列两旁,殿内气氛凝重。
“孤思虑数日,众卿之言,皆有道理。”孙权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却也透着一丝决断后的沙哑,“然,国事艰难,不容意气用事。庐陵之败,水军之殁,乃孤之过,亦是国难。当此之时,若再逞一时之快,与陈暮死战,恐非社稷之福。”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故,孤意已决,与交州议和。”
此言一出,张昭、顾雍等人明显松了口气,而一些主战派的将领则面露不甘,却也不敢在此时出声反对。
“然,”孙权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议和并非乞和!荆南四郡,乃父兄基业,寸土不可轻让!陈暮必须退出庐陵,至少要让出庐陵部分属县!赣水航道,必须由我江东掌控!此乃底线!”
诸葛瑾微微蹙眉,欲言又止。他知道这条件陈暮绝难接受。
孙权继续道:“至于伯言与公绩……”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务必赎回!不惜代价!他二人乃我江东柱石,岂能长久沦于敌手?可允诺陈暮,开放部分边境市易,给予其一定钱粮补偿,但领土与主权,不容侵犯!”
他看向张昭:“子布,你乃文臣之首,德高望重,此次与交州使者的具体谈判,便由你全权负责,元叹、子瑜辅之。务必据理力争,维护我江东尊严与利益!”
“老臣领命!”张昭躬身应道。他知道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但亦是责任所在。
“另,”孙权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冷意,“北边来的那些‘好意’,孤心领了。告诉他们,江东的事,江东自己会处理,不劳外人费心!”
这道命令,既是表明态度,也是斩断外部势力的干涉企图。孙权终究是一代雄主,在经历了最初的动摇与煎熬后,理智最终占据了上风。他清楚,与陈暮死磕,只会让曹操得利。眼下,稳住局面,赎回大将,恢复元气,才是重中之重。
正式的谈判在吴侯府一侧的偏殿展开。交州方面以韩洙为首,马谡为辅;江东方面则以张昭为主,顾雍、诸葛瑾协同。双方分宾主落座,看似气氛平和,实则暗藏机锋。
张昭首先开口,秉承孙权的意志,提出了江东的议和条件:陈暮军退出庐陵郡,双方以庐陵之战前的实际控制线为界;江东重新获得赣水水道的完全控制权;交州释放陆逊、凌统及所有被俘将士;作为回报,江东可开放部分边境口岸进行贸易,并给予交州一定数量的钱帛作为“赎将”之资。
这个条件,几乎完全推翻了陈暮国书中的提议,甚至可以说是倒退了。
韩洙听完,面色不变,只是微微笑了笑:“张公,贵方此议,恐怕有失诚意。庐陵城乃我军将士浴血奋战而下,岂有得而复弃之理?赣水航道,如今亦在我水军掌控之下,关乎我军物资转运与侧翼安全,岂能轻予他人?至于陆、凌二位将军,我主以礼相待,乃是敬重其为人,并非奇货可居。释放可以,但需贵方展现出相应的和平诚意,而非以此作为要挟,提出不切实际之领土要求。”
马谡紧接着补充,语气铿锵:“况且,如今之势,非我交州求和的江东,实乃江东需和的交州!彭蠡泽在我手,豫章门户洞开,贵方水军新丧,陆师疲敝,何以有底气令我军退出已占之城池?若吴侯无意罢兵,我交州儿郎,亦不惧再战!”
他的话直指江东痛处,毫不留情。
顾雍眉头紧皱,开口道:“韩先生,马参军,话非如此。荆南四郡,本属汉室,后为刘表所据,再为我江东所有,焉能言乃贵方固有之土?庐陵之战,实乃贵方无端侵攻所致。如今我主仁厚,愿息兵戈,已是莫大善意。若贵方执意占据庐陵不退,则和议基础何在?岂非逼我江东上下,忍辱负重,以待将来?”
诸葛瑾也打圆场道:“双方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若这样,庐陵城可暂由贵方管辖,但庐陵郡下其他属县,需归还我方。赣水航道,可约定共享,互不攻击商船民船。至于伯言、公绩,我愿以重金及每年定额粮草赎之,如何?”
谈判陷入了僵局。双方在核心的领土与航道问题上分歧巨大,谁也不肯轻易让步。韩洙据理力争,马谡言辞犀利,而张昭、顾雍则老成持重,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连数日,进展缓慢。
韩洙和马谡心中焦急,知道拖延下去,北方曹操的干预可能会更加露骨,变数增大。而张昭等人也同样压力巨大,孙权设定的底线难以突破,交州使者又态度强硬。
泉陵,州牧府。
陈暮很快收到了来自建业的谈判简报。对于孙权的强硬条件和谈判的僵局,他并未感到意外。
“孙权还是放不下脸面,或者说,他还存着侥幸之心。”庞统冷笑道,“以为靠着张子布等人的口舌,就能让我军退出庐陵?简直是痴心妄想。”
徐元分析道:“主公,谈判僵持,于我虽无大害,但亦非全利。北曹西刘,皆在观望。长期拖延,恐生枝节。需设法打破僵局,让孙权彻底认清现实。”
陈暮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沉吟道:“孙权最大的倚仗,或者说,他心中最后的侥幸,无非是觉得我内部不稳,或急于稳定,不敢久耗。又或者,他觉得陆逊、凌统在我手中,我投鼠忌器,不敢对他们如何,反而会成为他的筹码。”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我们就帮他认清现实。士元,以我的名义,给邓艾去信,令其在庐陵、豫章边境,择机举行一次大规模军演,动静要大,要让对岸的韩当看得清清楚楚!同时,让文聘的水军,派出分舰队,沿着赣水北上,进行武装巡航,展示存在!”
“妙!”庞统抚掌,“以武促和!让孙权亲眼看看,他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对手!看他还能不能硬气得起来!”
“另外,”陈暮继续道,“对陆逊和凌统的待遇,保持不变,甚至……可以更优渥一些。尤其是凌统,找最好的医师,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的伤势尽快痊愈。但要严加看管,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徐元若有所思:“主公此举,是进一步向孙权展示我方的‘诚意’与‘底气’?让他明白,我们既不惧战,也有足够的耐心和资源‘善待’他的大将?”
“不错。”陈暮澹澹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很多时候打的是心理战。我们要让孙权明白,继续僵持,他失去的会更多。而主动迈出和谈的实质性一步,他至少还能保住颜面,赎回大将,获得喘息之机。”
建业的谈判依旧在进行,但气氛更加微妙。当邓艾在边境举行大规模军演,文聘水军分舰队北上巡航的消息传到建业时,孙权在朝会上沉默了许久。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西面的军事压力,如同实质般压迫过来。而交州使者韩洙和马谡,在接下来的谈判中,腰杆似乎也更硬了几分,虽然依旧保持着表面的礼节,但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
与此同时,关于陆逊、凌统在泉陵受到“极高礼遇”,凌统伤势“迅速好转”的消息,也通过某些渠道传回了建业。这消息让主和派大臣们更加坚定了议和的决心——陈暮确实展现了足够的“善意”和“底气”。而一些原本主战的将领,在看到对方毫不松懈的军备展示后,气焰也不由得矮了几分。
真正让孙权感到刺痛和无力的是,北方曹操的使者,在得知江东坚持议和且态度有所软化后,竟然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吴侯既已决断,外臣不便多言,只是望吴侯莫要养虎为患”,随后便悻悻离去。这种毫不掩饰的挑拨和坐观成败的态度,反而让孙权更加清醒。
他意识到,无论是战是和,曹操都靠不住。江东的未来,只能靠自己。
数日后,孙权再次秘密召见了张昭、顾雍、诸葛瑾。
“告诉交州使者,”孙权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庐陵郡……可以给他们。但赣水航道,必须约定共享,并签署互不侵犯条款。赎回伯言和公绩的条件……可以再谈,只要不是割地,钱粮、市易之利,皆可商议。”
这几乎是全盘放弃了之前设定的领土底线。张昭等人心中明了,主公这是终于向现实低头了。
“主公圣明!”三人齐声道。虽然条件依旧苛刻,但至少,和谈的大门真正打开了。
当张昭将孙权的最终决定带给韩洙和马谡时,两人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虽然知道后续关于具体条款,尤其是赎回陆、凌二人的代价,还有一番艰苦的讨价还价,但最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建业的天空,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光。然而,这场和议的达成,真的能带来持久的和平吗?泉陵那位深不可测的陆伯言,以及那位宁折不弯的凌公绩,他们又将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北方的曹操,西边的刘备,又会对此作出何种反应?南方的棋局,只是进入了下一个更加复杂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