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油灯的火苗在她疲惫的眼底跳动。
“长贵媳妇在家不?是我,你二婶。”
门外传来的声音让她心头一紧。这是今晚第几个了?第五个,还是第六个?她已然记不清了。
“哎,二婶,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她强压下心头的烦躁,起身开了门,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二婶熟络地拉着她的手在炕沿坐下,语气满是关切:“好孩子,你一个人带着娃,还要顾着这几亩地,多难啊。一年到头能落下几个大洋?城里可不一样,我听说一个月能挣好几块呢。长贵生前在周府不是还有几分面子吗?你该去试试。家里这些地啊,二婶替你照看着,你放心去就是了……”
她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心头翻涌的,全是对长贵的怨怼。这个死鬼,没让她过几天安生日子,坐牢了还要给她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
他可知这村里的人心是何等模样?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骗子登门,险些让她人财两空;如今倒好,周家愿意接济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开了,这些平日里不算亲近的婶子嫂子,今夜竟都成了热心人,一个个踏破门槛来为她“着想”。
她心里明镜似的,若真留下,往后在这村里怕是寸步难行。地被人惦记上了,孤儿寡母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甚至……她不敢深想。
那些今晚口口声声为她好的“姐姐”“婶子”,若她真不识相留下来,转眼就会变成将她视作眼中钉的仇人。
唯一的生路,就是走……带着儿子悄悄离开,让那些人在背后争个你死我活吧。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阵刺痛,混杂着无处发泄的愤懑。这个冤家,当真是一辈子,都没为她做过一件妥当的好事!
她盘算过自己留下,或许还能硬撑着顶住这些明枪暗箭。可她有个儿子……这便成了她最大的软肋。
这孩子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心思最是敏感。若一回到家里就被别家孩子欺负,听着那些冷言冷语,看着母亲被人欺侮,性子必定有影响。
她不能让她的骨肉在这样腌臜的环境里长大,不能让他的脊梁在白眼和欺凌中弯折。也不能让孩子一时冲动,闯下祸来。为了儿子能堂堂正正读书做人,前方即便是千难万难,她也得咬碎了牙,带着他闯出去!
谁也不知道长贵媳妇母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有人说在晨雾里好像看到推着板车的长贵媳妇。
村里人起初不知,然后渐渐察觉,那扇门再没推开过。起初是窃喜,觉着碍眼的终于“懂事”了;随即,那点心思便活络起来。
空置的房屋,无人看管的地,瞬间成了抛入饿狼群的鲜肉。往日里维系的那点乡亲情分,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薄得像张草纸,一捅就破。
为了那几间屋子的归属,为了地界的划分,亲族反目,邻里成仇。今儿个你多占我一垄,明儿个我就要拆了你越界的篱笆。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便能操起锄头扁担,打得头破血流。好几家就此结下死仇,一点火星子就能引燃一场恶斗。
昔日还算平静的村庄,如今戾气横生。周围几家都红了眼,生怕自己吃亏了,都恨不得这无主的“肥肉”都踹进碗里。他们争抢着,咒骂着,却早已忘了,这一切其实并不属于他们。
京城,老裕丰茶馆。
雅间里,茶香袅袅,却化不开凝滞的尴尬。林公子垂着眼,自顾自拨弄着盖碗里的浮叶,仿佛对面坐着的是团空气。
方家良被这种气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林兄,你还年轻,有些事眼下看不透彻也是常情。不如顺其自然,待时过境迁,你便会明白,眼下这般……其实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林公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终于抬起头,轻蔑地扫过方家良,“方大哥如今是官身了,说话做事,自然要处处维护上头。只是不知,当年是谁在秘密集会上,拍着桌子痛斥帝制乃天下痼疾?如今自己穿了这身官服,做了人臣,倒来跟我说“并无大碍”?”
“咳咳咳……”方家良被这番尖锐的质问呛得连连咳嗽,脸上青白交错,“林兄,你须得明白,咱们那些老百姓,大多愚昧未开,至今仍不知共和真义为何物。他们习惯了头顶上坐着个皇帝,这、这不过是换了个名头,于实质并无影响啊。”
见林公子扭过头去,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到底,这二者有何区别?如今的议会,不就是从前的军机处换了个牌子?再多添几个言官御史,也就是了。换汤不换药罢了,你何必如此固执,揪着个名字不放?”
“方家良!”林公子骤然暴喝,猛地转回头来,一双眼睛因暴怒而瞪的老大。他手指狠狠指向对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是第一批加入同盟会的元老!我来问你,孙先生在辛亥革命时定下的十六字纲领是什么?你念!一字一字念给我听听!我倒要看看,你还记得多少!”
方家良被他这番话刺得浑身一颤,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公子一字一顿,声音沉痛而清晰地在雅间里回荡:“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积压的怒火如火山般喷薄而出:
“先说驱除鞑虏,你们做到了吗?转过头就签下大借款,后来又认了那“二十一条”,洋人没赶走,反而骑到我们脖颈上作威作福!”
“恢复中华,恢复了吗?那紫禁城里还住着皇上,每年四百万大洋供奉着,这叫哪门子的恢复?他派人刺杀党魁,强行解散党派,南北各自为政,互不相干,这做的到底是什么?”
“平均地权更是无从谈起!方家良,你告诉我,这革命成功了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怒吼质问:“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建立的民国,难道就是为了今日这般模样?这一点点成果,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它被毁掉吗!”
林公子死死盯着那个缩在一旁身影,从齿缝里挤出最后一句:“方家良,看看如今的光景,这就是你的革命!你的革命就是一顶乌纱帽,”他抬手直指门口,“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