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几步上前,满脸堆笑地打起圆场,连哄带劝,总算将人带离了现场。可不出片刻,他又折返而来,在门口略一驻足,眼角余光似有似无地掠过宋少轩,随意摆了摆手:“你先出去,我俩单独说几句。”
宋少轩会意,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门轻轻带上。局长这才缓步踱到常灏南身侧,俯身凑近他耳畔,嗓音压得又低又沉:“放心,随便找件不值钱的玩意儿打发就行。那位如今失了势,还当自己是当年风光无限的时候?就算他把东西送到大帅跟前,大帅恐怕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常灏南闻言,身子微微前倾,腰弯得恭谨却不显卑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局长一席话,真是让灏南茅塞顿开。卑职明白该如何处理了,定不会让您为难。”
“明白就好。”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朝门外扬了扬下巴,“门口那位,是你朋友?”
“是,有些私事来找卑职帮忙。”常灏南垂手应答,语气平稳。
局长整了整袖口,声音又压低几分,几乎成了气音:“既是你的朋友,能帮就帮一把。不过灏南啊,眼下这时局,最要紧的是个“稳”字。那些个兴风作浪、恶贯满盈的,逮着机会就要连根拔起。若是无关紧要的,教训一顿,让他们长个记性也就罢了。”
说罢,他在常灏南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转身离去。皮鞋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一声一声,渐行渐远。
常灏南长舒一口气,见宋少轩已不在,立即转身紧闭门窗,取来火盆,划亮一根火柴,将那一叠审讯记录点燃。火苗蹿起,映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待纸张尽数化为灰烬,他又将一摞空白文书利落地塞进档案袋,拿着它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此时,宋少轩已将打探到的消息悉数告知了等候多时的两人。那两人对视一眼,问清了地址、姓名和外貌特征,低声交谈几句后,转身对宋少轩说道:“宋爷,您先回吧。剩下的事,您甭操心了,咱们会处理妥当。您上车,我们先送您。”
宋少轩朝二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去忙正事,不必相送。二人也不多客套,抱拳一礼,转身便没入了街巷人潮。
他独自立在原地,四下张望,招手唤来一辆人力车,吩咐车夫直奔教育厅而去。这种风雨欲来的时候,还是多在衙门里坐坐,多叫些有头有脸的同僚看见,方是稳妥之道。
车夫拉着他一路小跑,沿街景致向后流去。行至半途,宋少轩忽见街边平添了一道扎眼的“风景”:一个穿着皱巴巴旧西服的洋人,身旁竖着两根细竹竿,挑着一幅字迹歪斜的横幅,上面写着:“欧罗巴淘金,享优厚待遇”。
那洋人正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中文,卖力地鼓吹西洋遍地黄金,只要与他签下一纸契约,无需半个铜板,便能远渡重洋去欧罗巴做工,那怕是普通劳工,每月也能赚取四十块大洋的丰厚报酬!
台下围观的民众倒是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可真正上前应答者却寥寥无几。人群中不时传来低语。
有人提起多年前也曾有这般招募去“花旗国”淘金的。结果人一去便如石沉大海,不仅家中劳力不见归来,连许诺的银钱也半个子儿没见着。
这等前车之鉴,早已让大伙儿心里打起“退堂鼓”,任那洋人说得天花乱坠,也再无人肯信这等鬼话。
宋少轩冷眼旁观,心下愤怒不已。他深知这是欧陆激战正酣,各国伤亡惨重,以致劳力奇缺,才来远东之地招募劳工。
什么“优厚待遇”,什么“遍地黄金”,说到底,不过是一纸浸着血汗的卖身契。这坑人的勾当,要到许多年后,才得以慢慢昭雪,还那些冤魂一个迟来的公道。
说白了,洋人行事向来如此。用你之时,好话说尽,百般利诱;一旦用不着了,便翻脸无情,哪管你死活。所谓的“契约精神”,在彼时彼刻,不过是一块遮羞布罢了。其下的算计与凉薄,只有深陷其中才会明了。
宋少轩一路到了教育厅门口,与车夫结了账,整了整衣衫便往楼里走。刚踏上楼梯没几步,就被副厅长迎面拦了下来。
“小宋,你可算来了!”副厅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语气急切,“快,就等你签字了!”
宋少轩应了一声,随着他走进会议室。只见里面已站了十多位官员,清一色穿着长衫,个个神情肃穆。
奇怪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处,竟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桌上铺满了文件,副厅长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抽出一份推到宋少轩面前,脸上堆起勉强的笑意:“小宋,来来来,在这儿签个字就行。”
宋少轩心头一凛,上前细看文件内容。果然不出所料,这又是大帅为了复辟造势,要在教材上动手脚。文件要求各学堂修改国文课本,大幅增加孔孟之道的教学内容。
他暗自思忖:平心而论,教些文言文、古诗词本无不可,既能陶冶性情,又能传承千年文脉。可关键在于由谁来教,又如何解读。若是让那些迂腐之人断章取义,灌输陈腐思想,教出来的学生岂不又要回到老路上去?
想到这里,宋少轩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副厅长:“对不起,这个字我不能签。学堂现在推行的是新学,若要学习传统典籍,大可以让学生读读《三字经》《弟子规》这类蒙学读物。至于全面修改教材……”
他摇摇头,声音清朗,“实在没有必要。有这些功夫和银钱,不如多建几所新式学堂,岂不更好?”
“你!”副厅长顿时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却被会议室里突然爆发的叫好声打断。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说得好!”紧接着,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辫子都剪了,还想往头上安哪?”
“咱们就该搞新学,不能开这个倒车!”
众人群情激昂,纷纷响应。副厅长气得脸色铁青,猛地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