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老头瘫在地上,“哎哟哎哟”呻吟不止。一名男子俯身凑近,低声道:“老爷子,给您打一针,止疼又舒坦,要不要试试?”
老头一听,忙不迭点头。针尖推入,没过多久,他浑身松软,瘫在那儿一动不动。男子一招手,两人上前将老头抬上马车,晃晃悠悠朝西直门驶去。
几人又将昏沉的老头弄上火车,一路颠簸。途中他稍有清醒,便又是一针。待他真正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一间土瓦房里,这是一个大车店的后院。
屋里砌着一张火炕,炕上摆着张小桌,烟土烟枪一应俱全。一个泼辣女人叉腰站在门口,嗓门响亮:“甭瞅了,这儿是冰城!从今儿起,每天管你一罐烟土,一顿荤菜加小酒。老老实实待着,别动歪心思!”
老头这才恍然大悟,怒火中烧:“你们这是犯王法!我要回去,我要告官!”
话音未落,一个汉子冲进来,“啪啪”两个耳光甩在他脸上:“糟老头子,搁谁俩呢?给你脸了是吧?”
人有时候就是贱骨头。挨了打,老头顿时蔫了,垂下头一声不吭。再没人搭理他,由他一个人待在冷清的屋里。
他也想过逃跑。可推门一看,寒风刺骨,四野白茫茫不见人烟。跑?往哪儿跑?这冰天雪地,走出去就是个死。
秀莲总算跳出了火坑,自此再未登台唱戏,只在周家启那宽敞的四合院里过着安稳日子。平日最大的消遣,便是教茶馆里的三个小丫头唱几段戏文,眉眼间终于有了从容的光彩。
时近年关,街面上的事务渐渐消停,宋少轩这才得空见着久未露面的齐二爷。二人寻了处清净角落坐下喝茶。
“二爷,这些日子忙什么大事呢?可是许久没见您来喝茶了。”
齐二爷扯出一丝苦笑:“难为你还惦记。还不是为那币制改革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上头那几位是什么做派,你又不是不知道。苦的终究是咱们这些跑腿的。还记得那日来听戏的冯六爷么?”
宋少轩略一回想,点头道:“记得,那位挺懂戏的爷。”
“他如今是银行行长,这改革的具体章程,多半是他在操办。上头别人?哼,说个笑话你别不信。前几日大帅急着开会寻不着人,派兵去天河轩一搜,好家伙,梁、段、王、孙、张全在那儿推牌九、打麻将呢!你说这般光景,新政要怎么推?”齐二爷说着,脸上尽是苦涩。
宋少轩一时语塞:“竟还有这等事……”顿时觉得自己平日见的那些麻烦,实在不算什么了,“那这回改革,总算还顺利吧?”
“失败了。”齐二爷长叹一声,“阴差阳错,怨不得人。”
“怎会失败?”宋少轩大为不解,“如今满大街不都使着银元吗?”
“傻子!”齐二爷指着他笑骂,“改的岂止是银元?关键在铜元!原本定下一块大洋兑两个双毫,或十个银毫,这倒无妨。可一银元兑一百铜元这儿出了岔子:各地铜元成色、标准不一,加上二次革命后南方脱离掌控,铜元的规矩就全乱啦!如今仍是各铸各的、各发各的,价值天差地别,这改革,说到底还是败了。”
头一回听明白里头的弯弯绕,宋少轩算是开了眼界。他顺手给齐二爷续上茶,接口道:“那这回总算能清闲几日了。”
“清闲?”齐二爷摇头一笑,“大帅这人,最大的好处是懂人情、会做人。这些年历练下来,眼力毒得很,谁想要什么,他一眼看穿。前阵子奉天的张将军进京觐见,临走前不过往居仁堂那对打簧表多瞧了两眼,你猜怎么着?大帅当即叫人包好,直接塞他行李里了。连自己身上那件海龙皮大氅也一并解下来披到他肩上。你瞧瞧,这手腕,这气度,滴水不漏,笼络人心是真舍得下本。”
“既这么厉害,怎么还会……”宋少轩话到嘴边,猛地刹住。
齐二爷一摆手,了然道:“我懂你想问什么。小子,人无完人。他呀,太恋权了,恋到眼里揉不进半粒沙。那些个昏招,说到底都是因为这性子。绝不容旁人沾半点权势。”
“罢了罢了,不提了,”他摆摆手,拈起块点心,“我略垫一口就得走,一会儿还要开会。”
“得,您稍坐,我这就去备茶点。”宋少轩应声起身,顺口问了一句,“这会人不少吧?哪儿找那么宽敞的地儿?”
“老地方,庆余堂。”齐二爷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宋少轩脚下差点一绊。
好嘛,刚还说人家聚赌误事,敢情你们天天在窑子里开会,倒成了正经人?
其实,齐二爷说得一点没错,这大抵就是那时上流社会的真实嘴脸。宋少轩有感于民国工业薄弱、根基太差,便特意吩咐小钊搜罗来一批新式书籍。
他将书中的物理、化学、机械、电工等知识一一抄录整理,打算在报纸上开辟一个科普专栏,也算为开启民智尽份心力。
他兴致勃勃,日夜伏案抄写,好不容易整理出第一册书稿,便满怀希望地去了《京城晚报》。谁知刚说明来意见到主编,心头那团火就先凉了半截。
那位主编也算是个有名望的人物,却直接歪在烟榻上见他,手里那杆烟枪自始至终没离过手。宋少轩话还没说完,对方已耐不住躺下去,对着灯火“滋啦”吸了起来。时代的潮流如此,又能如何?他只能暗自叹息。
正发着愣,张广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一礼:“爷,我回来了。这是这月的账册,请您过目。”
“不必看了,”宋少轩摆摆手,“赚多少是你的本事。你好生经营便是。”说罢便转身张罗茶点去了。
不出几个月,张广果然混出了名堂。这人确有些能耐,许是历经世事磨砺,为人处世宠辱不惊,下手却极为果决。即便后来与金玉林合伙放起印子钱,也丝毫不讲情面,手段凌厉。
但唯有一点:每月账册必准时送到,逢年过节,也总不忘挑些好酒土产前来孝敬。如此看来,倒还存着几分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