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然，是京城农科中级学堂的一名教员。每月三十多两银子的薪俸，在这年头，足以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体面日子。
可他并非只靠着这份不算丰厚的收入过活。李家往上数三代，没一个是普通人。不是进士便是举人，且都曾在朝为官。
到了父亲这一辈，受李中堂影响，让独子弃了八股，改学新学。故而李星然满脑子新思想，怀揣着改变时局的理想与抱负。
怎奈如今的世道，谁还有心思容得下这些“激进派”？老佛爷一死，掌权的尽是些皇族贵胄，一个个压根不愿听什么新派言论，只顾着往自家搬银子、往宫里塞亲信。
李星然也就只能屈就于三尺讲台，在学生面前挥洒一腔热血罢了。时常自怨自艾，喝了酒便大放厥词。
章老三打的，正是他的主意。这家伙消息灵通得很，刚刚打探到李星然的父亲得罪了王爷，已然被贬为平民。往日的关系网尽数断绝不说，就连沾亲带故的，也都对他们避之不及。
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既然没了獠牙，李家三代积攒下的家产，自然少不了有人觊觎。先下手为强！章老三把崔小辫叫了来，打算联手先敲他一笔。
等上头那些人反应过来要动手时，他们怕是连点渣都捞不着。倒不如这会儿当个出头鸟，先从李家诈上一票再说！
“这事，我得找刘哥合计合计。要是没他，这事办不成。我说你小子，真他娘的就长了三张嘴？动动嘴皮子就算办事了？得了，这件事你也别指望发什么财，交给咱们去办，给你一成跑腿钱，怎么样？”崔小辫听完，冷着脸说道。
章老三心里暗骂，偏又无可奈何。谁让他没钱没势，只能靠着这些人？消息是自个儿费尽心机打探来的，到头来却被三瓜两枣就打发了。可他也只能陪着笑：“崔爷，您说了算！我还不是跟着您才能混口饭吃。”
崔小辫哈哈大笑，拍了拍章老三的肩膀，转身就走，径直往北城那个有名的大杂院去了。那院子说白了就是个破窑子。
老鸨子带着七八个窑姐，租个院子就敢开张，做的也都是穷人家的生意。当时有句话叫“南贫北贱”，开在北城，能有什么好买卖做？
这地方之所以出名，就因里头常聚着城防营的低级军官。崔小辫要找的刘哥，就在这儿。
此人外号“大眼刘”，是城防营的哨长，管着这条街的治安，手下有二十多号兵丁。仗着这身官皮，他平日里吃吃喝喝从不掏钱是常事，临走时还得顺手牵羊拿些东西。
这还不算完，隔三差五，他还会腆着脸，以“弟兄们辛苦”为幌子，堂而皇之地向商贩们索要好处。
崔小辫刚跨进院子，老鸨子眼尖，早猜着他的来意，忙堆起笑迎上来：“崔爷可是稀客，刘爷还在老地方。其余屋子您可别随意走动，免得扰了客人。”
里屋的大眼刘听见了动静，随即推门出来，脸上挂着几分诧异：“哟，小辫，这风口浪尖的，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莫不是有什么急茬儿？”
崔小辫朝他递了个眼色。大眼刘立刻会意，挥手让屋里的窑姐先出去候着，转身掩了门。崔小辫这才压低声音，把来意一五一十说了。
大眼刘往墙根一倚，眼皮半耷着斜睨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掂量：“我说小辫，这事儿你可得想周全了。那李家虽说倒了台，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官的历来有个规矩——不轻易作践下台的同僚。谁还没个起落？保不齐轮到自个头上。真要动他们，也得是仇家出手才名正言顺。你要是拿不出真凭实据，到时候咱俩怕是羊肉没捞着，反倒惹一身洗不清的腥臊！”
崔小辫嘴角撇出一抹阴鸷的笑，端起茶碗抿了口，慢悠悠道：“刘爷这就太过谨慎了。您瞧瞧衙门大牢里，那些蹲号子的，有几个是真刀真枪的革命党？真要是硬茬，他们抓得住吗？”
他“咚”地放下茶碗，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却带着股狠劲：“还不都是找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娃子顶包充数！依我看，咱根本犯不着费那劲找什么真凭实据。只要能弄些模棱两可的由头……就足够了！这文字上的把戏，您还能弄不明白？”
大眼刘闷头沉思半晌，终究没扛住银钱的诱惑，喉结动了动道：“成吧，你先派人去探探路。真要是有了动静，我再带人去拿。其余的我一概不管，案子是你报的，与我无干。这事若成了，好处我分你四成。”
见崔小辫点头应下，两人总算拍板。大眼刘脸上堆着笑，亲自送他出了院门。可他刚转身回屋，崔小辫脸上的笑意便瞬间敛尽，往地上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王八羔子，胃口倒不小！风险全让老子担着，好处倒要占大头？哼，这点伎俩，怕不是跟街面的混混学的，爷还能玩不过你？”
他转身直奔章老三的住处，把盯梢的差事一股脑全推了过去，末了还添了一句：“给你的活不难，盯着李星然，见他喝多了胡吣，立马来报我。只要把他堵在酒馆里，旁人要想脱干系，保准都往他身上指。这事可大可小，咱们捞一笔就走。你可得给我盯紧了——别看只许你一成，我保准不少于这个数。”
章老三瞅着他比出的手势，心头猛地一跳。五十两！足够自己逍遥好一阵子了，先前那点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忙不迭应了下来。
这么一圈子绕下来，报信盯梢的活儿全落了章老三头上。他巴巴地跑腿，好处却大半流进了那两个有权有势的人手里，自己只捞着点芝麻绿豆的零碎。真是应了那句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这虾米，也就配啃点残羹冷炙。
唯有崔小辫，靠着在中间传传话，反倒占了最大的便宜。说到底，他才是那靠嘴皮子吃饭的主儿。
可这世间上会耍嘴皮子的多了去了，没实力、没门路，光靠嘴皮子能混到什么？章老三打一开始就没占着什么便宜，如今想来，更是输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