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立在朱漆大门外,恭恭敬敬递上信笺并一张银票,向门内管家说明来意,便垂手静候回音。
里头那位大人正搁下烟杆,慢条斯理地起身,拿指尖蘸了杯中残茶,对镜理了理眉梢眼角,又漱了漱口。这才将茶水往痰盂中一泼,披上官服,准备出门。
“大人,外头有人请托办事,这是孝敬您的银票。”管家熟知规矩,银票必须先呈,否则免不了一顿责骂。
“二百两?不懂事的东西!这点银子也敢送来?轰出去!”大人瞥了一眼,顿时冷哼一声。
“大人您别急,再瞧瞧这信……他是想来讨那个点卯的缺。”管家忙将信笺递上,低声解释。
“哟?”大人终于嗤笑出声,“这是哪来的傻子?这倒霉催的,连这种破差事还要走门路?”
“可不就是这么说吗,若不是这缘故,一大早的,小的也不敢拿来叨扰您。”管家躬身应道。
“行吧,准了。印在桌上,你看着办。”大人漫应一句,顺手端过鸟食罐,取下檐下鸟笼,一边拿镊子捏着虫儿投进笼中,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宋少轩来时给管家塞了两锭雪花银,果然打点得周到,手续办得极顺,当日便走马上任,头一回点卯应差。
城防营的弟兄们一见是他,个个都怔住了。有人凑上前搭话:“好小子,你这是讹了老裕丰多少银子?至于下这血本钻这位置?”
“老子可没怎么去搅和!除非是大眼刘当初逼人太甚,把人逼成这样。好家伙,花银子谋这么个点卯的差事,真是浪催的!”
众人纷纷摇头,心里却都明白:得,如今人家掌了这职,面上总得客气几分。别的不提,他们自己哪个是准时到值的?
从来都是稀稀拉拉、拖拖拉拉,混过一日是一日。反正街面上不出乱子就行。银钱嘛,不都是从街面上捞来的?既然没真打算卖力,谁还在意每天准不准时。
于是啊,大伙儿全凑上去跟他搭茬儿,嘴里都离不开一句:“往后街面上要是有事儿,您言语一声!至于那点儿卯的规矩,您啊,也高抬贵手,多担待担待!”
宋少轩图的不就是这个?点完卯,便径自往学堂晃了一遭,敷衍了半日,回头便去直播间取订好的物事。小钊办事果然牢靠,件件都是依着他的吩咐置办妥当的。
货送得也极利落:一套六件景德镇精工细作的盖碗,瓷质莹润,描画精细;一套六十头的釉下彩骨瓷餐具,淡蓝云纹飘逸如真;另有一枚鼻烟壶,内藏微雕山水,方寸之间气象万千。范五爷要的三样,齐了。
宋少轩又特地去立丰洋行称了些新到的英伦鼻烟,一并配上,这才唤了辆骡车,吩咐车夫直往范五爷府上送去。
宋少轩到了范府才晓得,范五爷早已自个儿采买了一套。不过他将宋少轩送来的货仔细瞧了一遍,点头笑道:“东西倒还精致,全都留下罢。放心,小宋子,不叫你白忙活这一趟。来啊,给他支银钱。”
宋少轩抬眼一瞥,果然,范五爷自备的那套物事更为精美。正暗自比较着,管家差人抬了一口箱子走来,低声道:“宋爷,这个您带回去,是五爷特意吩咐的。今儿个府里有客,就不多留您了。”
既如此,宋少轩只得独自扛起那口木箱告辞而出。原以为范五爷有何紧要事务,才这般匆忙。谁知刚迈出大门,就撞见一辆骡车正停道旁,板上整整齐齐堆满了蟋蟀盆。他顿时恍然,原来时节已到,这位爷是急着挑蛐蛐去了。
那时候四九城里的纨绔子弟,一年到头无非就这么些安排:半年玩鸟,半年弄虫。春夏时分,熬鹰遛鸟便是正经营生;一到秋冬,便全心扑在蛐蛐蝈蝈上。平日里手中盘一对核桃,耳畔听几支小曲、几出戏,再约上三五知己,吃酒喝茶,打茶围、逛堂子——横竖就这点儿出息。
宋少轩心下暗叹,这一趟算是白跑了。他索性跟着那骡车,一路慢悠悠晃回了茶馆。刚到门口,招呼长贵把箱子抬进去,一抬眼,却见松三爷独自坐在角落里,正不住地摇头叹息。
“三爷,您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您老了?”宋少轩忙上前问道。
松三爷捶了捶腿,痛声道:“唉!老朽糊涂啊,竟害了小广子!作孽,王焕奎那鬼东西,太不地道!”
宋少轩听得云里雾里:“您慢点儿说,怎么又扯上张广、又骂王掌柜?他不是娶了王家姑娘,挺美满一桩事么?”
松三爷连连摆手:“原先我也觉着是桩良缘。虽说看似入赘,可福林绸缎庄毕竟家业不小,德芬那姑娘模样也周正,怎么瞧都是一桩好亲事。可今日我见她过来,肚子都已显怀,分明是……”他说到此处,再也接不下去,只余一声长叹。
宋少轩顿时心下雪亮:这是“带胎进门”,买大送小啊。不由问道:“这么件大事,难道张广竟不知情?”
“三媒六聘一概全无,王焕奎甚么都不要,憋的不就是这个?我还说他怎么突然如此好心,原来如此算计!”松三爷越说越气,胡须都微微发颤。
“您老也别太往心里去,说不定小两口你情我愿,处得挺好呢。”宋少轩不知如何宽慰,只得随口劝了一句。
松三爷却颓然摇头:“是啊……当年摄政王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到头来,人死了还得被刨出来鞭尸。”
被松三爷这么一说,宋少轩一时也无话可回。这等事情,他又如何插得上手?只得由他自去叹息,自己转身往后院收拾东西去了。
范五爷倒是没叫他白跑,赠了他一整箱银元。五十个一筒,拿红纸封得严严实实,齐齐整整码了十捆,雪光灿亮地排在箱中。
另一边则是各式盖碗,显是范五爷平日瞧不入眼、汰换下来的旧物,索性送他装点门面。宋少轩一样样检视着,心中渐渐亮堂起来。对搬到新地方后的经营,有了几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