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赵兴邦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像夏日午后的一阵风，带着丰收的暖意。
“小林，在哪儿呢？晚上有时间吗？省里几个产粮大市的书记都来省里报喜了，说今年的夏粮又是大丰收，产量再创新高。大家伙儿都念着你的好，非要请你这个大功臣，一起吃个饭，好好庆祝一下！”
庆祝？
林舟握着手机，站在高岗上。他的脚下，是正在被暮色温柔包裹的江州东郊平原。夕阳的余晖，像一层流动的金箔，铺满了远处的城市天际线，也铺满了近处那些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田野。
“大丰收……”
林舟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片刚刚被铲平的土地上。那里，曾经是黑得流油的稻田，现在，只剩下推土机留下的丑陋履带印记。他仿佛能听到电话里赵兴邦爽朗的笑声，与脚下土地无声的哭泣，交织成一曲无比荒诞的交响乐。
“书记，我在外面……有点事。”林舟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清了清嗓子，“吃饭我就不去了吧，都是各位市委书记的功劳，我一个搞后勤的，不合适。”
“哎，怎么不合适？你是‘健康江北’的总设计师，医改能这么顺利推开，老百姓看病便宜了，手里的闲钱就多了，消费意愿也强了，这都是环环相扣的嘛！再说了，你现在是省委的红人，他们是想借着报喜的机会，跟你这个财神爷多亲近亲近。”赵兴邦的心情显然极好，还开了个玩笑。
林舟沉默了。他知道，他不能拒绝。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不合群的举动，都会被过度解读。
“好，那我晚点过去。”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这就对了嘛！地点我发你手机上，不见不散！”
挂断电话，林舟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站在晚风里，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胸腔里弥漫开来，冻得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
“林主任，咱们……回去？”小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他跟了林舟一天，看他脸色越来越沉，心里也直打鼓。
林舟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机揣回兜里，然后弯下腰，从脚边的田埂上，抓起了一把泥土。
黑色的，湿润的，带着草根和生命的芬芳。他将泥土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是粮食的味道。
他松开手，任由泥土从指缝间滑落。
“走，回去。”
回去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寂静。小王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但看到林舟那张冷得像冰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能把捷达车开得更稳一些，尽量减少路面的颠簸。
车子再次驶入那片城乡结合部。窗外，那些拔地而起的楼盘，在夜色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给您一个五星级的家”。
“林主任，您说，这发展可真快啊。”小王终于还是没忍住，干巴巴地开了口，“几年前我来这儿，还都是庄稼地呢，现在高楼都盖起来了。以后这儿的人，也都住上楼房，跟城里人一样了。”
林舟的目光，从那块广告牌上扫过，没有说话。
是啊，发展真快。快到可以把良田变成钢筋水泥的丛林，快到可以把农民的饭碗，变成富人的后花园。
车子没有回家属院，而是直接开到了省政府大楼。
“林主任，您……不回家吃饭？”小王看着林舟径直走向办公楼，有些意外。
“不了，还有点工作没做完。”
林舟回到自己那间办公室，反手锁上了门。
几个小时前，这里还充满了欢声笑语，李瑞和马叔的兴奋劲儿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室的清冷。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脑海深处，那片浩瀚的因果沙盘，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运转。
【数据录入：威尼斯假日庄园，占地800亩，原土地性质：永久基本农田。】
【数据录入：北山‘挂壁田’，开垦面积800亩，土壤贫瘠，无灌溉条件，预计产出率为标准农田的15%。】
【数据录入：城东高尔夫球场，占地1200亩，原土地性质：一级水源涵养地、基本农田。】
……
他将在白天看到的一幕幕，一条条，全部转化为冰冷的数据，注入沙盘。
紧接着，他调出了省自然资源厅的官方土地规划图，和省农业农村厅的历年粮食产量统计报告。
【数据对比分析启动。】
沙盘之上，江北省的地图瞬间变得立体。一层代表着官方规划的、规整的绿色网格，覆盖在版图之上。这是法律和红线划定的生命线。
然而，下一秒，无数个代表着现实情况的、形状不一的灰色斑块，凭空浮现，像病毒一样，蛮横地叠加在绿色的网格之上。
别墅区、工厂、物流园、度假村……
每一个灰色斑块，都意味着一片绿色良田的死亡。沙盘上，代表“耕地保有量”的那个总数，并没有发生剧烈的变化。因为每当一块肥沃的绿色被灰色吞噬时，在某个偏远的山区或贫瘠的角落，就会有一块新的、但颜色浅得多的“补充”绿色，被强行点亮。
“占补平衡”。
林舟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将沙盘的推演模式，从“面积”切换到了“质量”和“潜在产出”。
【模式切换：以标准水浇地亩产量为1，进行全省耕地质量加权计算。】
沙盘上的数据，开始雪崩式地变化。
每消失一块深绿色的、质量系数为1.2甚至1.5的城郊良田，补充上来的，却是一块浅绿色的、质量系数只有0.3甚至0.15的“挂壁田”。
一增一减，总面积看似平衡，但代表着全省粮食生产潜力的那个核心数值，却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断崖式下跌！
沙盘的画面飞速流转，模拟着未来三年的趋势。他看到，灰色的斑块越来越多，深绿色的土地越来越少。为了完成纸面上的增产任务，仅存的良田被过度开发，化肥和农药的用量逐年攀升，土地开始出现板结和肥力下降的迹象。
最终，画面定格。
沙盘中央，一行血红的大字，灼烧着他的眼球：
【综合推演结论：在现有“占补平衡”模式下，江北省实际粮食安全保障能力，将在2.7年内，跌破临界点。届时，若遭遇全国性重大自然灾害或国际粮食市场剧烈波动，本省将出现30%以上的粮食缺口。社会稳定风险等级：极高！】
林舟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已经完全亮起，将夜空都染上了一层虚假的光晕。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在疯狂地擂动。
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基于海量数据和严密逻辑，推演出的、即将发生的未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沙盘的视角，切换到“审批流程”追溯。
他想看看，这一个个将良田变为水泥地的项目，是如何绕过层层监管，拿到那张“准生证”的。
沙盘上，无数条代表着审批流程的金色光线，开始在各个部门之间穿梭、流转。
一个别墅项目的审批，从县国土局开始，一路向上，经过市规划局、省环保厅、省发改委……每一个环节，都盖着鲜红的、合规的印章。
看上去，天衣无缝。
但林舟将推演速度放慢到极致，他看到，在“土地性质变更”这个最关键的节点上，一份来自第三方评估机构的“土壤质量不适宜耕种”的报告，被悄然递交了上去。而提供这份报告的机构，其法人代表，是县国土局一位副局长的亲外甥。
在另一个高尔夫球场的项目中，他看到，项目以“生态体育公园”的名义立项，巧妙地规避了国家明令禁止高尔夫建设的红线。而在省发改委的审批环节，负责此事的，是一个他很熟悉的名字。
他看得越多，心就越冷。
这不是一个点，一条线的问题。这是一张巨大的、覆盖全省的、以利益为纽带的隐秘网络。这张网，上至省厅，下至乡镇，盘根错节，每一个节点上，都趴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吸血鬼。
他们正在合谋，啃食着这个省的根基。
而那些来自农业厅的、“再创新高”的丰收喜报，此刻在林舟看来，更像是一张张催命的符咒。要么，是数据造假；要么，是竭泽而渔。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病入膏肓。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林主任，是我，小张。”是省政府办公厅的秘书。
林舟整理了一下情绪，打开门。
“林主任，赵书记让我来催催您，晚宴已经开始了，几位市里的领导都等着您呢。”小张的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好，我知道了。”
林舟关上门，走到衣架前，取下了那件熨烫平整的西装外套。
他走到窗边，整理着自己的领带。玻璃窗上，映出他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金丝眼镜的后面，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要去赴一场庆祝“丰收”的盛宴。
他要去见那些，一边高喊着“粮食安全”，一边默许甚至参与着这场饕餮盛宴的“功臣”们。
他口袋里，揣着一个足以炸毁整个宴会厅的惊天秘密。
而他，必须微笑着走进去，举起酒杯，对他们说一声：
“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