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改委的办公室里,气氛热烈得像提前过了年。
李瑞的黑眼圈深得像是用墨笔画上去的,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几乎能把天花板的灯管比下去。他挥舞着手臂,在白板上龙飞凤舞地勾画着“智慧医疗”二期的宏伟蓝图,嘴里蹦出的是一连串普通人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词汇:神经网络、深度学习、边缘计算……
“老大,我跟你说,下一步,我们的AI诊断模型,不光能看片子,还能结合全省的流行病数据,做疫情预测!到时候,哪里有流感爆发的苗头,我们比疾控中心知道得还早!”
马叔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美滋滋地呷了一口,满面红光。他刚从省人民医院回来,刘光远那个曾经眼高于顶的院长,现在见了他,客气得跟见了亲叔叔一样,亲自陪着他视察“薪火计划”的远程会诊中心,还一个劲儿地征求他的“指导意见”。
“小林,你是没看见那场面。黑石县卫生院的一个小年轻,在刘光远的远程指导下,做了个阑尾炎手术。做完后,那小医生激动得手都在抖。他说,他以前只在教科书上看过省一医专家的操作,做梦都没想到能有今天。”马叔放下杯子,感慨万千,“这医联体,算是盘活了。以前是死水一潭,现在是活水,开始流淌了。”
林舟坐在办公桌后,脸上带着微笑,安静地听着。他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赞同,但他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眼前兴奋的二人,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在他的脑海深处,那片浩瀚的因果沙盘,正呈现出一幅与办公室里热烈气氛截然相反的、令人心悸的景象。
代表着“健康”的蓝色光芒,正在江北省的版图上稳定地扩展,像温柔的水波,抚平了曾经的病痛与焦虑。然而,与此同时,在这片蓝色之下,构成整个版图基底的、代表着“耕地”的浓郁绿色,正在被一块块突兀出现的、代表着“建设用地”的丑陋灰色,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侵蚀、吞噬。
那些灰色斑块,像生长在健康肌体上的癌细胞,从城市边缘开始,疯狂地向乡村腹地蔓延。高尔夫球场、别墅区、工业园、物流中心……它们在沙盘上标注着各自的名字,像一块块刻在绿色田野上的墓碑。
沙盘的最上方,一行冰冷的红色数据,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声地跳动着:
【警告:全省耕地红线保有量,预计在未来三年内,将被突破。粮食安全风险等级:高。】
“……老大?老大?你在听吗?”李瑞的声音将林舟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在听,你们做的都很好。”林舟的笑容依旧温和,他站起身,给两人的杯子里续上热水,“医疗改革的摊子铺开了,后面具体的工作,千头万绪,还要辛苦你们两位多盯着。”
“放心吧老大!保证完成任务!”李瑞拍着胸脯,像个领了军令状的士兵。
马叔看着林舟,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他只是觉得,林舟的眼神里,好像藏着比窗外夜色更深沉的东西。
送走了依旧兴高采烈的两人,林舟关上办公室的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
他坐回椅子上,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入黑暗。
粮食安全。
这四个字,比医疗改革、比教育公平,更沉重,更根本。
他想起了多年前,还在学校时,那位研究农业经济的导师,在一次讲座上说过的话:“孩子们,你们要记住,一个国家,可以没有先进的手机,可以没有豪华的汽车,甚至可以暂时没有顶尖的芯片。但只要粮仓是满的,土地还在长庄稼,这个国家的天,就塌不下来。反之,则国之不国。”
那时候,他觉得导师有点危言耸听。可现在,沙盘上那片正在迅速消退的绿色,让他感到一阵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他打开电脑,调出了省自然资源厅和农业农村厅近五年的工作报告。报告的措辞永远是那么乐观向上,数据永远是那么精准漂亮。
“全省耕地保有量稳定在xx万亩红线之上……”
“连续五年实现粮食增产,夏粮再获丰收……”
“‘占补平衡’政策有效落实,建设占用和补充耕地数量相当、质量相当……”
林舟的指尖,在“占补平衡”四个字上停住了。
这是一个看似完美的制度设计。为了发展,占用了城郊一亩肥沃的水浇地,就必须在别处,开垦出一亩新的耕地来补充。一增一减,总数不变。
可问题,真的这么简单吗?
他关掉那些粉饰太平的报告,拨通了一个私人电话。
“老王,是我,林舟。”
电话那头,传来马叔以前的司机小王惊喜的声音:“林主任!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明天有空吗?陪我出去转转。”
“有空有空!去哪?我马上安排车!”
“不用单位的车,就开你那辆半新不旧的捷达。我们不去什么好地方,就去城乡结合部,看看泥巴。”
小王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现在全省炙手可可热的大人物,放着红旗车不坐,要去坐他那辆破捷达看泥巴?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干脆地回答:“好嘞!明早八点,我到您家小区门口等您。”
第二天,一辆不起眼的银灰色捷达,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省委家属院。车子穿过繁华的市中心,越过高楼林立的金融区,一路向东。窗外的景象,渐渐从精致的城市景观,变成了混乱而充满生机的城乡结合部。巨大的广告牌、凌乱的电线、冒着黑烟的小工厂,以及……大片大片被绿色围挡圈起来的建筑工地。
林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他让小王把车开进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路的尽头,一个无比气派的欧式大门出现在眼前,门头上是几个鎏金大字——“威尼斯假日庄园”。
大门两侧,是宣传效果图,碧水蓝天,贡多拉小船在蜿蜒的河道上穿行,穿着晚礼服的男男女女在草坪上举杯欢笑。而效果图的背后,是正在火热施工的别墅群和一条刚刚挖好的人工河。
小王咂了咂嘴:“嚯,这地方盖得可真阔气。听说这里的别墅,一栋得大几千万呢,还不好买。”
林舟没有理会他的感叹,他拿出平板电脑,调出了一张高清卫星地图。地图上,这片“威尼斯假日庄园”所在的区域,被清晰地标注为——“永久基本农田保护区”。
他下了车,走到工地的围挡边。一股尘土混合着水泥的味道扑面而来。不远处,一台巨大的挖掘机正在轰鸣,将黑色的泥土翻起,填入旁边的人工河道。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老人,扛着一把锄头,默默地站在工地另一侧的田埂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台挖掘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正在吞噬自己孩子的怪物。
林舟走了过去。
“大爷,看什么呢?”
老人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林舟这个穿着干净、气质不凡的“城里人”,没什么表情地又转了回去,嘴里嘟囔了一句:“看我的地,怎么变成别人家的游泳池。”
“这片地,以前是您家的?”
“我们村的。祖祖辈辈都在这上面种稻子。”老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像一块被风干了的石头,“这里的地,好啊。挨着河,土黑得流油。一亩地,打的粮食,比别处多两三百斤。”
“那现在怎么……”
“征了呗。”老人用下巴指了指那片工地,“说是搞开发,给了点钱。一亩地几万块,听着多,可那钱,花完了就没了。地,可是能养活人一辈子的。”
“不是说有政策,占了这里的地,会给你们补上新的地吗?”林舟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听到这话,老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终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补了。在北边那个山坡上,给我们开了几亩石头地。”他用锄头柄,往远处一个光秃秃的山坡指了指,“那地,土层就薄薄一层,下面全是石头。别说拖拉机,牛都上不去。我们管那叫‘挂壁田’。老天爷心情好,下几场透雨,兴许能收点玉米。要是赶上天旱,种下去的粮食,还不够喂鸡的。”
老人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林舟的心里。
占一亩水浇地,补一亩“挂壁田”。
在文件上,在报告里,这叫“占补平衡”,数量相等。可实际上,这是偷天换日,是自掘坟墓。
林舟沉默了。他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片正在被混凝土和钢筋迅速覆盖的沃土,仿佛能听到土地深处,传来的一声声无力的呻吟。
他让小王继续开车,沿着这条线,一路走,一路看。
高尔夫球场、赛马场、所谓的“生态农业观光园”里,种的不是庄稼,而是奇花异草和供人采摘的高价水果。
他看得越多,心就越沉。
沙盘上的那些灰色斑块,在现实中,是如此的具体,如此的刺眼。这已经不是个别地方的违规操作了,这是一场在“发展”的大旗下,对国家粮食命脉,进行的系统性、毁灭性的蚕食。
傍晚,捷达车停在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江州东郊平原的高地上。
夕阳的余晖,给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远处,城市的高楼鳞次栉比,璀璨夺目。而近处,本该是连绵不绝的万顷良田,此刻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件被虫子蛀得到处是洞的华美袍子。
林舟拿出平板,将眼前的真实景象,与那份来自自然资源厅的、标注着大片“永久基本农田”的规划图,重叠在一起。
那份官方地图,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像一个无比讽刺的笑话。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愤怒,在他的胸中升腾。这股愤怒,不同于面对医疗腐败时的那种激愤,它更深沉,更压抑,带着一种对未来的巨大忧虑。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赵兴邦打来的。
林舟接起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书记。”
电话那头,传来赵兴邦爽朗而愉快的笑声,充满了刚刚打赢一场大胜仗的喜悦。
“小林,在哪儿呢?晚上有时间吗?省里几个产粮大市的书记都来省里报喜了,说今年的夏粮又是大丰收,产量再创新高。大家伙儿都念着你的好,非要请你这个大功臣,一起吃个饭,好好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