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的玩笑话，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投下一颗石子，荡开一圈无人理解的涟漪。
马叔和李瑞都愣住了，他们看着林舟，试图从他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读出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刚才还沉浸在“无解死局”的压抑氛围里，怎么一转眼，就跳到了什么“直播上课”？这话题的跨度，比从黑石县到省城的距离还要遥远。
林舟没有立刻解释。他只是拿起桌上那张写着“梦想”的信纸，走到巨大的白色写字板前，将它轻轻贴在正中央。
那个歪歪扭扭的火箭，瞬间成了整个房间的视觉焦点。
“我们刚才的思路，都陷入了一个误区。”林舟拿起一支黑色的记号笔，“我们想的，是如何把人，也就是老师，从江州‘搬’到黑石县。”
他在白板的左边写下“江州（师）”，在右边写下“黑石县（生）”，然后画了一条粗壮的、从左到右的箭头。
“但我们推演过了，这条路，走不通。”他用笔在箭头上，重重地打了一个叉。“物理的距离、家庭的牵绊、个人发展的需求，这些都是看不见的墙，堵死了这条路。”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记号笔在白板上划过的沙沙声。
“既然‘路’不通，为什么我们不换一样东西来运？”林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
他换了一支蓝色的笔，在“江州（师）”的下方，写下了两个字：“知识”。
然后，他从“知识”这两个字开始，画出了一条全新的、跨越整个白板的、流畅的蓝色线条，精准地连接到了右侧的“黑石县（生）”。
“如果，我们运送的不是老师这个‘人’，而是他脑子里的‘知识’呢？”
李瑞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蓝色的线，呼吸在不经意间急促起来。作为一名顶尖的技术专家，他瞬间明白了这条线背后所蕴含的，颠覆性的可能性。
“老大，你的意思是……”李瑞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的玩笑话，提醒了我。”林舟看着李瑞，眼神里透出一种信任和期待，“直播，只是最浅层的一种形式。李瑞，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告诉我，沿着这条蓝色的线，我们能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瑞脑海中那座尘封的、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的宝库。他那双因为连日劳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这一刻，迸发出了骇人的光亮。
“能做的太多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几步冲到白板前，一把夺过林舟手里的蓝色记-号笔。
“直播？太low了！”李瑞在白板上疯狂地写画起来，无数技术名词和架构图从他的笔下倾泻而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江北省智慧教育云平台’！”
“第一层，资源共享。把江州附中、省实验中学所有特级教师的课程，全部录制成4K超高清视频，分门别类，做成一个巨大的线上图书馆。黑石县的孩子，只需要一个账号，就能随时随地，免费观看全省最好的课程！”
“第二层，实时互动。就像你说的，直播。但不是那种网红带货式的直播。我们可以用最新的‘远程呈现’技术，让江州附中的王牌物理老师，站在一个特制的绿幕教室里，他的影像，可以被实时投射到黑石县红旗小学的教室屏幕上。他能看到下面每一个学生的表情，能通过摄像头和麦克风，随时点名让小丫同学回答问题。而红旗小学的体育王老师，也不用再尴尬地讲飞机，他可以作为课堂的‘助教’，维持纪律，分发实验器材，他也能跟着一起听课学习！”
马叔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而李瑞，已经彻底进入了“技术狂人”模式。他越说越兴奋，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这还不够！第三层，虚拟现实！我们可以给偏远地区的孩子们配备最便宜的VR眼镜。当省城的老师讲到‘太阳系’，孩子们戴上眼镜，就能瞬间‘置身’于浩瀚的宇宙，亲眼看到九大行星在身边环绕！讲到‘细胞结构’，他们就能‘钻’进一个细胞内部，去触摸线粒体和细胞核！这种沉浸式的学习体验，是任何书本和视频都无法比拟的！”
“还有第四层！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李瑞的笔尖在白板上戳出一个个重点，“平台可以记录下每个孩子每一次作业的对错，每一次考试的成绩，每一次观看视频的暂停和快进。AI可以根据这些数据，为每个孩子生成一份独一无二的学习画像。系统会发现，小丫同学的数学很好，但立体几何是弱项，然后自动给她推送几个省城名师讲解立体几何的短视频。系统还会发现，整个红旗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在‘小数点的乘除法’这个知识点上，错误率普遍偏高，然后自动向省教研室和当地教育局发出预警！”
李瑞一口气说完，扔掉笔，撑着白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
马叔张了张嘴，他看着满白板鬼画符一样的图表和名词，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台滚筒洗衣机，嗡嗡作响。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向林舟，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兴奋不已的李瑞，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马叔。他知道，李瑞描绘的蓝图很美，美得像科幻电影。但马叔的沉默，代表了这片土地上，大多数普通人的真实反应：听不懂，不相信，不踏实。
“小李，”马叔终于缓了过来，他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都带着一股沉重感，“你说的这些，我老头子听不懂。我就问几个实在的问题。”
“第一，你这套东西，得花多少钱？给每个学校都配上你说的那些高级玩意儿，把省财政掏空了够不够？”
“第二，山里的老师，好多连电脑都用不明白，你让他们去操作什么‘远程呈现’，什么VR，他们学得会吗？他们愿意学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马叔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孩子和老师之间，是人心换人心。一个眼神的鼓励，一次手把手的教导，那种温暖，是屏幕能给的吗？我们把孩子都交给一块冰冷的屏幕，养出来的，会不会是一群只会考试的机器？”
马叔的三个问题，像三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李瑞刚刚燃起的火焰。他脸上的潮红褪去，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他只考虑了技术上的可行性，却完全忽略了现实中的成本、人性和情感。
办公室的气氛，再次从云端跌落谷底。
“马叔问的，正是这个计划能不能落地的关键。”林舟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走到白板前，没有擦掉李瑞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想，而是拿起一支红色的笔，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圈了起来。
“李瑞，你画的这些，是我们的终极目标，是我们要抵达的‘罗马’。”
然后，他看向马叔，语气温和而坚定：“马叔，您担心的这些，是我们脚下要走的路。通往罗马的道路，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
林舟在白板的最下方，画出了三级台阶。
“所以，这个‘智慧教育平台’，要分三步走。”
“第一步，‘输血’。”他在第一级台阶上写下这两个字。“我们不动用省财政的大钱，先整合现有资源。利用现有的网络，把省城名校的优质课程视频，免费送到每一所乡村学校的电脑里。我们不要求老师会操作复杂的设备，只需要他们学会怎么打开一个视频文件，在课堂上放给学生看。这一步的目标，是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让黑石县的孩子，能看到省城的月亮是什么样的。”
“第二步，‘搭桥’。”他在第二级台阶上写下这两个字。“在有条件的乡镇中心校，试点建设‘智慧教室’。我们不追求一步到位，先实现李瑞说的第二层‘实时互动’。我们重点培训的，不是所有老师，而是每个乡镇里，最年轻、接受能力最强的那几个。让他们先用起来，先尝到甜头，再由他们去带动身边的老教师。这一步的目标，是解决‘好不好’的问题，让城乡之间的知识鸿沟，开始弥合。”
“第三步，才是‘造血’。”林舟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重重写下这两个字。“当前两步走通，当孩子们习惯了这种学习方式，当老师们看到了它的好处，我们再来谈李瑞设想的VR、AI和大数据。那时候，它将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们不仅要输送知识，还要通过这个平台，发现和培养乡村里有天赋的孩子，甚至是有才华的老师，让他们被看见，被认可。最终，实现教育的真正公平和个体的全面发展。”
三步走的规划，清晰、务实，层层递进。它既保留了李瑞那套方案的未来感和想象力，又充分吸纳了马叔对现实的考量，将一个宏大的科幻蓝图，变成了一份可以立刻执行的行动路线图。
李瑞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空想的狂热，而是一种找到了可行路径的踏实。马叔紧锁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掐灭了烟头。
林舟看着两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这条路，走对了。
就在办公室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苏晓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没有往常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有的凝重。她没有说任何客套话，径直走到林舟面前，将一份文件放在他的桌上。
“刚刚收到的消息。”苏晓的声音很低，却像一颗冰冷的钉子，钉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省教育厅，已经正式向省政府提交了《关于未来五年加强乡村教师队伍建设的规划方案》。他们的方案，是计划在未来五年内，投入三十个亿，在全省新建和改扩建三千所乡村教师周转宿舍，并全面提高乡村教师的岗位津贴。”
苏晓抬起头，看着林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的‘智慧教育平台’，在他们看来，不仅不切实际，而且会直接冲击他们申请这笔巨额预算的合理性。教育厅的王厅长，已经在多个场合公开表示，教育的根本是人，是老师，任何试图用‘技术’取代老师的做法，都是歪门邪道，他第一个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