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的运河码头,十月末的薄雾像一层灰纱,裹住了泊岸的漕船、堆积的货箱、以及早起劳役们佝偻的背影。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然靠岸,船头立着个穿靛蓝棉袍的中年人,头戴方巾,形似寻常行商。
刘混康踏上码头青石板时,晨雾正开始被朝阳撕开裂缝。他身后只跟着两人:一个面色黝黑、双手关节粗大的老汉,是乔装的老太监陈琳;另一个年轻些,背微微佝偻,眼神却锐利如鹰,是皇城司副使张谦,此刻扮作账房先生。
“老爷,先去哪处?”陈琳低声问,用的是商号伙计的称呼。
“米市。”刘混康脚步不停,“然后去铁行。最后……去看看那些‘贷栈’。”
三人融入清晨的人流。苏州城刚苏醒,早点摊的炊烟混着运河的水汽,街道两侧的店铺陆续卸下门板。但细看之下,这座富甲江南的城池,有种奇怪的病症——
粮店门前排着长队,但店内米桶大多见底,掌柜的赔着笑脸:“诸位多担待,新米还在路上。”可刘混康瞥见后仓缝隙里,分明堆满了麻袋。
铁器铺子更是古怪。寻常农具——锄头、镰刀、犁头——要么缺货,要么价格高得离谱。一把锄头要价三百文,抵得上农夫半月口粮。而铺子最显眼处,摆着几件“澳洲精铁”打造的刀剑,标价纹银十两,擦拭得锃亮,却无人问津。
“澳洲铁不是这个价。”刘混康在一家铁铺前停下,指着那些刀剑,“朕……我在汴梁看过工部采购文书,澳洲生铁运到江南,算上运费关税,每斤成本不过八十文。这一把剑用铁不到三斤,算上工费,值不了一两银子。”
铁铺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闻言抬起眼皮,嗤笑一声:“客官是北边来的吧?不懂行情。如今澳洲铁,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
“哦?为何?”
“都被几大商号包圆了。”掌柜压低声音,手指向西边,“‘江南商会’的周老爷、‘漕运联号’的沈老爷、还有‘织造公会’的顾老爷——这三位联手,把市面上澳洲铁扫了个干净。现在想要,得找他们的‘贷栈’买配额,价格嘛……翻三倍是起码的。”
刘混康不动声色:“官府不管?”
“管?”掌柜像听了天大笑话,“知府大人家的二公子,就在周老爷的商会里领干股。漕运衙门、市舶司、甚至……算了,多说无益,客官要买农具的话,小店还有些本地土铁打的,便宜,就是容易豁口。”
走出铁铺,张谦凑近低语:“老爷,苏州知府周延年,确实有个儿子叫周文举。据皇城司密报,此人未入仕,却在城南有座三进宅子,养着三房外室。”
刘混康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米市的情况更触目惊心。本该是秋粮上市的季节,米价却比春夏青黄不接时还高三成。几个老农蹲在街角,守着半袋糙米唉声叹气:“借了周记贷栈的印子钱买粮种,如今收了稻子,还了本息,就剩这点口粮。这个冬天难熬了。”
刘混康走近:“老丈,借了多少钱?利息几何?”
老农警惕地看他一眼,见是外乡人,才嗫嚅道:“春上借了五贯钱买种,秋收还七贯。周老爷说是‘仁义息’,比别家低哩。”
“五贯变七贯,四成息,仁义?”陈琳忍不住出声。
“还有更狠的咧。”另一个老农插话,“河西村的王老实,借了三贯,利滚利,秋后算账要还十贯。还不上,周老爷要他家三亩水田抵债。王老实想不开,跳了河……”
刘混康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
他想起在汴梁看的奏折,苏州府年年报“民丰物阜,讼狱稀少”。知府周延年去岁还因“治绩卓异”得了嘉奖。
阳光完全升起时,三人来到城南。
这里的景象与贫民聚居的城北判若霄壤。高墙大院连绵不绝,门前石狮威武,屋檐下的灯笼即便白天也未熄灭,宣示着主人的财富与权势。最大的一座宅邸门楣上悬着金匾:“周府”。
“老爷,就是这里。”张谦低声道,“周延年的胞弟周延富的宅子,实际上是周家在苏州的生意总号。后院直通运河私埠,囤积的货物都从那里进出。”
刘混康站在街对面,看着那扇朱漆大门。门开了条缝,几个伙计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出来,箱角有暗红色的锈迹渗出——是铁锭。
“去敲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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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花厅里,熏的是价比黄金的龙涎香。周延富坐在紫檀太师椅上,五十上下,面团团如富家翁,手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光泽温润。
他打量着眼前这三个不速之客,脸上挂着商人惯有的和煦笑容:“三位说是汴梁‘盛昌隆’商号的?不知要谈什么生意?”
刘混康没坐,站在厅中,环视四周。墙上挂着董其昌的字画,多宝格里摆着官窑瓷器,连脚下的地毯都是波斯进口的羊毛毯。这厅里任何一件摆设,都够普通农户一家吃用十年。
“谈澳洲铁的生意。”刘混康开门见山,“听说周老爷手上有大批存货。”
周延富眼睛微眯:“澳洲铁?那可是紧俏货。不瞒您说,我手上确实有一些,但都已有主了。不过嘛……如果贵号诚心要,我可以从别处调拨些,只是这价钱——”
“按市价三倍?”刘混康打断他。
“哎,这话说的。”周延富笑容不变,“买卖讲究你情我愿。如今澳洲铁供不应求,价高者得,天经地义。再说,那海路凶险,运费高昂,我们做生意的,也得有些赚头不是?”
刘混康走到多宝格前,拿起一只青花瓷瓶:“嘉靖官窑,市面上至少值五百两。周老爷,你一个没有功名的商人,靠什么赚来这些?”
厅内气氛骤冷。
周延富脸上的笑容淡去:“这位客人,若是来谈生意,周某欢迎。若是来找茬的——”他拍了拍手,四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从屏风后转出。
“那我就是来找茬的。”刘混康转身,将瓷瓶轻轻放回原位,“周延富,你囤积居奇,操纵米铁市价;你经营贷栈,放印子钱盘剥百姓;你与官府勾结,偷逃税赋,私设码头——这些罪,你认不认?”
周延富终于沉下脸:“你到底是何人?”
刘混康摘下头上方巾,露出真容。他没戴冠,但那双眼睛里的威仪,让周延富腿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陛……陛下?!”周延富的声音变了调。
四个护院也愣住了。他们没见过皇帝,但眼前这人气场之强,让他们本能地不敢动弹。
“朕问你,”刘混康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苏州米价为何高企?澳洲铁为何市面绝迹?那些跳河的农夫,他们的田产都到了谁手里?”
周延富扑通跪倒,冷汗涔涔:“陛下明鉴!臣……草民冤枉!米价是漕运不畅所致,澳洲铁是货源稀少,农夫……那些农夫是自愿卖田还债……”
“自愿?”刘混康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五贯钱借出,三个月后要还十贯,还不上就夺田——这叫自愿?”
他不再看周延富,对张谦道:“封了这宅子。所有账册、契书、货单,一律查封。护院缴械看押,周延富收监。”
张谦从怀中掏出皇城司令牌,那四个护院见了,彻底没了反抗心思。
“还有,”刘混康补充,“派人去知府衙门,请周延年过来。朕想听听他这位‘治绩卓异’的知府,如何解释胞弟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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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后院仓库被打开时,连见多识广的张谦都倒吸一口凉气。
三十间库房,堆得满满当当。左边十间是粮食:白米、精面、黄豆,麻袋摞到房梁。中间十间是铁锭:澳洲生铁打成标准块,整整齐齐码放,足有数万斤。右边十间更惊人——丝绸、茶叶、瓷器,还有整箱的银锭。
“仅是这些铁锭,按市价就值二十万两白银。”陈琳粗略估算,“若是按他们炒作后的价格,恐怕要翻倍。”
刘混康拿起一块铁锭。暗灰色的表面有砂模留下的粗糙纹理,底部烙着一个简单的印记:一把锤子交叉一把剑,周围一圈拉丁字母——是澳洲的标识。
他想起维吉尔每月送来的简报:“本月产铁三百块,半数用于打造农具,三成用于建造房屋骨架,两成储备应急。”
这些本该变成锄头、犁头、房屋梁架的铁,此刻却堆在江南富商的仓库里,等着被炒高价格,变成更多银锭,然后变成更多土地兼并的资本。
“陛下,”张谦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过来,“查到了。周家贷栈三年放贷记录,涉及农户一千二百余户,累计本息合计……八万七千贯。已收走田地三千四百亩,还有五千余亩待收。”
刘混康接过账册。每一页都是血泪:某村张三借三贯,秋后还五贯,田二亩抵债;某镇李四借五贯,利滚利至十二贯,房宅抵债……
账册最后几页,是周家与官府的“分红记录”:知府周延年,年分润五千两;漕运提举三千两;市舶司监督两千两;甚至连县衙主簿都有二百两的“节敬”。
“好一个‘民丰物阜,讼狱稀少’。”刘混康合上账册,“百姓的田都没了,自然无田可讼;财富集中到几家手里,从账面上看可不就是‘民丰’?”
这时,外面传来喧哗。苏州知府周延年跌跌撞撞冲进后院,官帽歪斜,见到刘混康,扑跪在地:“臣……臣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刘混康看着他,“但不是因为未能迎驾,是因为你治下的百姓,正在被你和你兄弟逼死。”
周延年面如死灰:“臣冤枉!臣对胞弟所为毫不知情……”
“这五千两的年分红,你也不知?”刘混康将账册摔在他面前。
周延年看到那页记录,彻底瘫软。
刘混康不再看他,对张谦下令:“即刻起,周延年革职查办,移交刑部。周延富及一干案犯,押解进京。查封所有涉案财产——粮食、铁锭、银钱,全部充公。”
“陛下,”陈琳提醒,“这么多粮食铁锭,如何处置?”
刘混康望向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物资,沉吟片刻:“粮食,明日开始在苏州四门设点,按平价售卖给百姓。铁锭……”他拿起一块澳洲铁,“全部运往工部江南作坊,限期一月,打造成农具,平价发售。所得银钱,半数补偿被夺田的农户,半数充实常平仓。”
他顿了顿,声音转厉:“传朕口谕:江南各州府,半月内自查粮铁市价、贷栈经营、土地兼并情状。有瞒报、谎报者,周延年即是前例。另,自即日起,澳洲铁列入‘战略物资’,民间交易需向市舶司报备,囤积居奇、操纵市价者,以谋逆论处。”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苏州城震动了。
当日下午,周府门前的街道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听说皇帝亲临,查抄了周家,粮食要平价发售,被夺的田产有望归还,许多人跪在街口,朝着周府方向叩头。
刘混康没有露面。他站在周府最高的阁楼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看着远处运河上往来的船只,看着这座既富庶又病态的江南名城。
“陛下,”张谦轻声问,“周家虽除,但江南豪族盘根错节,恐怕不止这一家……”
“朕知道。”刘混康说,“所以这只是开始。”
他想起澳洲那片红土地,想起维吉尔和阳娃在那里建立的新秩序——没有世袭的豪强,没有垄断的商贾,所有人在一片空白中从头开始。
而江南,这片积淀了千年文明也积淀了千年沉疴的土地,需要的不是推倒重来,而是一场刮骨疗毒的手术。
“拟旨。”他转身,“第一,重申《大宋刑统》中‘禁榷’、‘抑兼并’诸条款,凡触犯者,罪加三等。第二,设‘江南巡察使’,朕亲自兼任,有临机专断之权。第三,令户部、工部、刑部抽调精干,组成‘清田清贷司’,三个月内,厘清江南土地、债务乱象。”
他走到案前,提笔亲自书写诏书。字迹刚劲,力透纸背:
“朕闻治国之道,在安民;安民之要,在均贫富、平物价。今江南有豪强,囤货居奇,放贷夺田,致使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此非天灾,实乃人祸。自即日起,凡有操纵市价、盘剥百姓者,无论官绅,严惩不贷。朕当亲巡州县,有诉必接,有恶必除。此诏,晓谕江南。”
写罢,他盖上随身携带的玉玺。
夕阳西下时,刘混康走出周府。门外百姓仍聚不散,见他出来,纷纷跪倒,山呼万岁。几个白发老农老泪纵横:“陛下圣明!陛下为我们做主啊!”
刘混康扶起最近的一位老人:“老人家,是朕来晚了。”
老人握着他的手,粗糙如树皮的手掌颤抖着:“不晚,不晚……陛下来了,我们就有活路了。”
那一刻,刘混康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追求的“道”,不是虚无缥缈的天道,而是让这些粗糙的手掌能有田可耕、有饭可吃、有屋可居的人间正道。
而维护这条道,有时需要经文辩论,有时需要制度改革,有时也需要像今天这样——以无上权力,行雷霆手段。
夜幕降临,苏州城华灯初上。
周府门前的灯笼被摘下,换上了官府的封条。而城北平价售粮点前,排队的百姓依然络绎不绝。衙役们举着火把维持秩序,粮袋被拆开,白米流入百姓的布袋,铜钱叮当落入官府的木箱。
这是一种朴素的交换,也是一种秩序的回归。
刘混康站在暗处,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江南的积弊非一日之寒,今日之举不过掀开冰山一角。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豪族,那些更精妙的利益勾连,那些延续了数百年的潜规则,都不会轻易退场。
但至少,今夜,苏州城的百姓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这场刮骨疗毒的手术,将继续进行。
直到这片富庶的土地,真正属于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生息的人民。
而不是属于那些躲在深宅大院里,用账簿和契书吸血的蠹虫。
远处传来更鼓声。
刘混康转身,走入夜色。
他的身影在苏州城的灯火中渐渐模糊,但他留下的那道“铁令”,却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正在向整个江南扩散。
而在千里之外的澳洲,维吉尔收到了一封加急密信。读完信后,他站在红石山上,望向北方,对身旁的阳娃说:
“陛下在江南动手了。我们的铁,终于要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不是富商的仓库,而是农夫的锄头。”
阳娃沉默片刻,轻声唱起一句新词:
“千锤百炼出深山,不为妆点贵人颜。
愿化犁头垦荒土,稻花香里说丰年。”
歌声随风飘散,融入红土山连绵的炉火声中。
在这相隔重洋的两片土地上,一场关于“何为正义”的实践,正以不同的方式,同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