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号如同坠入了一个连星光都无法逃逸的宇宙黑洞,周遭的黑暗浓稠得几乎具有了实体,唯有探照灯那倔强的光柱,像一柄切开混沌的利刃,勉强维系着他们与可知世界的联系。下潜,持续的下潜。深度计早已突破了常规海洋探测的极限,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数字。这里的压力足以将普通潜艇碾成金属薄片,全靠“利维坦”强大的护盾和来自“回廊”及“曙光”技术的超强合金外壳在苦苦支撑。每一次外部结构传来的、细微却清晰的金属应力呻吟,都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裂谷在此处豁然开朗,不再是狭窄的峭壁通道,而是演变成一个巨大的、近似球形的海底空腔。其规模之巨,甚至让强光探照灯都无法一次性照亮全貌,光柱射入其中,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只能勾勒出近处一些扭曲、怪异的轮廓。
而那“心跳”声,在这里已经不再是需要通过仪器或零的感知才能捕捉的抽象概念。它化为了实质性的物理压迫。低沉的、规律性的搏动透过厚重的海水和舱壁,直接传递到深潜器的骨架之上,引发一阵阵轻微却持续的震动,仿佛整个空腔本身就是一个活体的、正在收缩与舒张的心脏房室。声纳屏幕上,代表声波反射的图形随着这搏动,像呼吸般涨落。
能量读数早已爆表,环境监测系统发出过热警告后被迫关闭了部分非核心功能。空气中弥漫的嗡鸣变成了某种具有侵蚀性的、无处不在的“背景辐射”,即使隔着层层防护,舱内众人也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头皮发麻,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末梢。
“我们……我们是不是就在它的‘里面’了?”一位年轻的技术员声音干涩,眼神中充满了面对超越理解之物时的本能恐惧。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锁定在主观察窗和前方的传感器屏幕上。
探照灯的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缓缓移向空腔的中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更加密集、更加庞大的幽紫色晶簇。它们不再是零星地点缀在岩壁上,而是形成了一片覆盖一切的、疯狂滋生的“丛林”,甚至可以说是一片“血肉”。这些晶簇在这里呈现出更加诡异的形态,有的如同巨大的、仍在搏动的血管网络,有的则凝结成类似器官组织的复杂结构,彼此缠绕、融合,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生命感。紫光在其中奔腾流淌,亮度远超上方所见,将整个空腔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
然后,在这片妖异紫光的核心,光柱捕捉到了那个“存在”。
最初的一瞥,是无法理解其全貌的。它太大了,大得超越了常规的尺度感。探照灯的光线只能照亮它庞大身躯的一小部分——一片覆盖着厚重沉积物和巨大晶簇的、弧形的、非金非石的“外壳”。这外壳的质感难以形容,既像是历经亿万年风化的古老岩石,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与裂痕,又隐隐透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无数粗大的、如同树根或触手般的紫晶脉络从外壳表面凸起、延伸,深深地扎入四周的空腔壁,仿佛正是这些脉络,为这整个空腔、乃至上方的裂谷,输送着能量与“生命”。
随着“利维坦”号小心翼翼地调整姿态,更多的光柱从不同角度投射过去,借助计算机的图像拼接和增强处理,一个模糊而震撼的全貌逐渐在屏幕上构建出来。
那是一个……近似卵形的巨大构造体。
它静静地悬浮在空腔的中央,或者说,它本身就是空腔的核心。其体积,粗略估计,足以媲美一座小型山脉,甚至超越了人类建造过的任何空间站。它并非完全静止,而是伴随着那沉重的“心跳”搏动,极其缓慢地、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微微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那些扎根于其上的紫晶脉络就会明灭一次,空腔内的能量场也随之鼓荡。
它不像任何已知的生物,也不像任何纯粹的机械造物。它更像是一个……概念性的存在,一个“世界”的胚胎,或者一个被强行锚定在此地的、来自异次元的“器官”。
“生物特征扫描……无效,”肖雅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断续,“结构分析……无法归类。材质未知,能量反应……无法测量,超出仪器上限。它……它似乎同时具备生物性的‘搏动’和机械性的‘结构’,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领域’特性。”
就在此时,零发出了一声近乎呜咽的呻吟,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身体蜷缩起来。林默立刻扶住她。
“声音……太响了……不只是心跳……”零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她的瞳孔中仿佛也倒映着那幽紫的光芒,“是哀嚎……是迷失……是……一个漫长的、醒不来的噩梦……它在求救……不,它想让我们离开……它在警告……”
与此同时,林默怀中的钥匙部件——“记忆泪滴”和“生命种子”——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并且自主地散发出了强烈的、一温一凉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舱内那种令人不适的能量压迫感。它们轻微地震动着,发出一种只有林默和零能清晰感知到的、高亢而急切的共鸣声,笔直地指向空腔中央那个沉睡的巨物。
共鸣之强烈,远超之前任何一次,仿佛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带着无比的眷恋、急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共鸣源确认!”肖雅看着突然跳动的数据,“信号源百分之百匹配!钥匙部件指向的目标,就是它!”
邵博士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能确定它是什么吗?‘海渊守护者’?还是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装置’?”
老赵操控着“利维坦”,将探测器的焦距拉到最近,对准了巨物外壳上一处相对较少被紫晶覆盖的区域。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巨大而古老的刻痕,并非文字,更像是一种蕴含了极高信息密度的抽象符号或图腾。这些符号的风格,与他们在上方发现的“回廊”建筑残骸上的几何美学一脉相承,但更加复杂,更加古老,也更加……充满一种神圣与悲怆交织的意味。
其中一个最巨大的符号,看起来像是一只抽象化的、正在俯瞰或者守护着的“眼睛”,而另一组交织的线条,则仿佛描绘着某种“锁链”与“冠冕”的结合体。
“它不是自然的产物,”林默凝视着那些符号,缓缓说道,钥匙部件在他怀中共鸣不止,“它是一个造物。一个被‘回廊’文明,或者说其前身,安置在这里的……‘守护者’或者……‘封印’。”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如同寄生藤蔓般的紫晶脉络,声音低沉下来:“但它显然出了问题。这些紫晶,这种深渊能量,不是在滋养它,而是在侵蚀它、扭曲它。它发出的痛苦低语和心跳,或许正是它抵抗侵蚀、维持核心功能的挣扎表现。”
这个推断让所有人背脊发凉。一个由远古高等文明设置的、足以影响全球海洋平衡的巨型守护装置,如今正被深渊能量缓慢地侵蚀、同化,甚至可能被转化为更加可怕的东西。而钥匙部件与它的强烈共鸣,似乎指明了它们正是解决这个危机的关键。
“我们该怎么办?”秦武沉声问道,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武器操控板上,尽管他知道,面对这种规模的存在,他们的武器恐怕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肖雅快速分析着数据:“钥匙部件的共鸣似乎在尝试与它建立某种连接?能量频率有试图同步的迹象。但它的核心被那种紫晶能量严重干扰和屏蔽了。”
林默感受着怀中钥匙部件的急切与温热,又看了看痛苦不堪的零,以及屏幕上那个在紫光缠绕中缓慢搏动的、悲怆而巨大的存在。
“我们必须与它建立联系,”林默做出了决定,声音坚定,“不是通过武力,而是通过钥匙。它们是唤醒它,或者帮助它对抗侵蚀的‘口令’。零,你能尝试引导钥匙的共鸣,突破那些紫晶的干扰,接触到它真正的核心意识吗?”
零抬起头,脸色苍白,但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她深吸一口气,将手缓缓抬起,悬停在散发着温润绿光的“生命种子”之上。
“我……试试……”
深潜器“利维坦”号,这人类科技的渺小结晶,此刻正悬停在一个被遗忘的、位于地球最深伤痕中的古老神殿前,面对着一位沉睡的、正在被噩梦侵蚀的巨人。它的下一次心跳,仿佛敲击在时间的鼓面上,预示着某种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