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并非王座之厅里那种规则交织的冷光,也非战斗爆发的能量烈光,而是一种……浑浊的,带着毛刺的,仿佛隔着一层沾满灰尘的玻璃看到的、摇曳的光。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老旧的机器在苟延残喘,又像是亿万只细小的虫子在耳边振翅。在这嗡鸣之下,是更加杂乱无章的声音碎片——遥远的、扭曲的汽车喇叭声,断断续续、仿佛信号不良的人声叫喊,还有风穿过狭窄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
然后是嗅觉。
一股难以形容的复合气味冲入鼻腔。浓重的、带着铁锈和腐朽气息的尘土味是第一重;紧接着是若有若无的、蛋白质烧焦后的怪异焦糊味;更深层,则是一种冰冷的、如同金属和臭氧混合的陌生味道,这味道不属于他记忆中的任何城市。
最后,才是视觉。
林默的眼皮沉重地眨动着,努力适应着这昏暗的光线。他发现自己半跪在地上,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零。肖雅就倒在他身旁不远处,一只手支撑着地面,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肺叶震出来。
他们身处一条狭窄的巷道里。
巷道的墙壁不再是熟悉的砖石或混凝土,而是一种扭曲的、仿佛被巨大力量揉捏过的暗沉金属,表面布满褐色的锈蚀和诡异的、如同血管般凸起的深紫色纹路。头顶上方,并非天空,而是由扭曲的钢筋和破碎混凝土板交错形成的“天花板”,缝隙间透下那浑浊的光源,隐约可见更高处有更加庞大、怪异的阴影轮廓。
空气粘稠而沉重,吸入肺里带着一股明显的颗粒感,让人呼吸不畅。
这里……是现实世界?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林默的脊椎爬升。没有欢呼的人群,没有洁净的救援站,没有熟悉的蓝天白云。只有破败,扭曲,和死寂中夹杂的、令人不安的杂音。
“咳咳……林默……”肖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抬起头,脸上沾满了不知名的黑色污渍,眼镜歪斜地挂着,镜片裂开了几道纹路。“这里……不对劲。”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将零放下,让她靠在自己腿边。少女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但平稳,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手指,触摸着身下的地面——那不是沥青或水泥,而是一种冰冷、粗糙、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未知材质。
他站起身,动作因为身体的极度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酸痛而显得有些踉跄。他走到巷口,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视野所及,是一片超乎想象的废墟。
曾经的高楼大厦,如今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金属和混凝土残骸,许多建筑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角度倾斜着,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色彩诡异的苔藓或结晶体。街道不再是平坦的,而是布满了裂缝和隆起,一些裂缝深处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如同熔岩般的光。远处,一个巨大的、如同某种生物骸骨般的塔状结构刺破昏沉的天际线,塔身缠绕着粗大的、仿佛具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紫色藤蔓。
天空中,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永恒的、铅灰色的混沌云层,那浑浊的光正是从云层后透出来的。偶尔,有巨大的、阴影般的物体无声地滑过云层下方,形态难以辨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能量波动,与他熟悉的“深渊回廊”中的感觉截然不同,更加……弥散,更加根植于这片土地本身。
这不是他离开时的那个城市。甚至,这可能已经不是他认知中的那个“现实”。
“能量读数……混乱……背景辐射……未知频谱……”肖雅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手腕上一个简易的、由回廊材料改造的能量探测器正发出断断续续的警报声,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无法稳定。“物理常数……有微小的偏移……重力参数异常……”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作为团队的大脑,作为依赖逻辑和数据的“推演者”,眼前这个无法用常理解释、数据混乱的世界,比面对任何已知的规则怪物更让她感到恐惧。
林默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缓缓下沉。
胜利?
用秦武的生命,用守门人的永恒消散,用无数同行者的尸骨,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被侵蚀得面目全非的现实吗?
深渊回廊……那个巨大的“牢笼”或者“过滤器”,它所隔绝的深渊力量,终究还是泄漏了出来?还是说,他们所谓的“重启”和“修复”,本身就像在一个千疮百孔的堤坝上打了一块补丁,根本无法阻止洪水的渗透?
沉重的胜利。
这个词此刻有了全新的、更加残酷的重量。它不仅背负着同伴的牺牲,更背负着家园沦陷的绝望。
“我们……回来了吗?”肖雅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林默,又像是在问自己。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建筑,扫过天空中诡异的阴影,最后落在林默沉重而疲惫的脸上。
林默没有回答。他弯下腰,再次将零抱起。少女轻盈的体重此刻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沉重。
他看向巷口之外那片陌生的、危机四伏的废墟,眼神中最初的震惊和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无尽悲伤与钢铁般意志的东西。
回去的路,已经没有了。
王座之厅消散,归途之门关闭。他们被困在了这个“现实”里。
秦武用命为他们换来的,不是安逸的终点,而是一个更加残酷的起点。
“我们回来了。”林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这死寂的巷道里清晰地回荡,“无论这里变成了什么样子,这里就是现实。”
他深吸了一口那带着尘埃和异味的空气,肺部传来刺痛感,但这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还看着我们。”林默轻声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废墟,看到了那个永远留在王座之厅的、如同磐石般的背影,“我们不能停下。”
肖雅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看着林默,看着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她想起了秦武最后推开他们时,那声如同炸雷般的“走!”。想起了守门人消散时,那漫天如同星辉般的光点。
悲伤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但这一次,她没有让自己被淹没。她用力推了推歪斜的眼镜,尽管手指还在颤抖,却努力挺直了脊梁。
她是“推演者”。在这个数据混乱、规则崩坏的世界,她的智慧,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力量。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试图从这片混乱中找出一些规律,哪怕是最微小的、可以赖以生存的规律。
林默抱着零,迈出了脚步,踏出了这条狭窄的巷道,正式走进了这片被侵蚀的、陌生的“家园”。
脚步落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胜利的滋味,是混合着铁锈、尘埃和失去的苦涩。
但他们还活着。
只要还活着,就要走下去。带着逝者的遗志,在这片沉重的胜利之上,寻找新的希望,或者……战斗到最后一刻。
现实,以最狰狞的面貌,迎接了它的归来的孩子们。而他们的旅程,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