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之中。
不,不是完全的虚无。有光,有色彩,有形状,但它们拒绝遵循任何她所知的物理定律或几何原理。色彩在空中流淌,如同液体,却又像气体般飘忽不定。光线弯曲成不可能的角度,在没有任何反射面的情况下自行折射。几何图形在她眼前分裂、重组,正方形变成圆形却不经过任何过渡,直线在延伸的过程中突然变成螺旋。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逻辑的世界。
肖雅本能地启动了她的“推演回响”,试图分析这个空间的规律。但她的能力刚一发动,就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这不是普通的生理性疼痛,而是一种认知层面的撕裂感——她的大脑在试图处理完全违背逻辑的信息时产生的排斥反应。
“冷静,”她对自己说,强迫自己深呼吸,尽管她不确定在这个空间里呼吸是否真的有必要,“任何系统都有其内在规律,只需要找到它。”
她环顾四周,试图找到一些固定的参照点。远处有一些漂浮的结构,它们看起来像是建筑,但又不断改变着形态。一栋看似教堂的建筑物在几秒钟内融化成一片森林,然后又重组为一座桥梁,最后散落成无数飞舞的书籍。
肖雅向其中一个结构走去,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移动——或者说,她移动了,但空间本身在随着她的移动而改变,使她与目标的距离始终保持不变。
“空间位置是相对的,且受观察者影响,”她喃喃自语,试图用已知的理论框架来解释这种现象,“那么也许我需要不‘试图’移动,而是‘允许’移动发生。”
她闭上眼睛,放松了对身体的控制,仅仅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到达那个结构的画面。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站在那结构面前——或者说,是那结构现在站在她面前。在这个地方,因果关系似乎也是可逆的。
这个结构现在呈现为一座图书馆的内部。书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延伸,有些甚至穿过墙壁,连接到外面的天空——如果那可以被称为天空的话。书籍在书架上流动,标题和内容不断变化。肖雅伸手取下一本,翻开一看,里面的文字是不断重组的意义碎片,上一秒还在讲述量子物理,下一秒就变成了烹饪食谱,然后又变成情诗。
她试图集中注意力,用她的推演能力找出文字变化的规律。但又一次,剧烈的头痛袭来,伴随着一阵恶心感。她的能力在这里不仅无用,甚至是有害的。
“必须停止试图分析,”她意识到,“这个空间似乎会反抗任何形式的逻辑分析。”
她放下书,继续在图书馆中穿行。走廊蜿蜒曲折,有时甚至会自我交叉,形成莫比乌斯环般的结构。她经过一面镜子,镜中的倒影不是她现在的样子,而是她五岁时的模样,正专注地搭着积木。那一刻的她,还不知晓这个世界有多么不合逻辑,只是单纯地接受它。
肖雅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自己。
“也许这就是关键,”她想,“接受,而非理解。”
但这对肖雅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的一生都在追求理解,追求秩序,追求用理性和逻辑来解释和预测世界。她的“推演回响”就是这种追求的极致体现。放弃分析,对她而言就像放弃呼吸一样困难。
她继续前行,图书馆的景色又开始变化。书架融化成了树木,地面变成了草地,天花板消散成了天空——一个不断变换颜色的天空。她现在置身于一片森林中,树木以分形结构生长,每一片叶子都包含着整个森林的缩影。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声音。
“肖雅!这边!”
是林默的声音。她转头看去,看到林默站在不远处,正向她招手。他的表情焦急,似乎正在躲避什么危险。
“快!它们来了!”林默喊道。
肖雅本能地向他的方向迈出一步,但随即停下。她的推演能力虽然无法分析这个空间,但却给了她一种模糊的直觉——有什么不对劲。
“你怎么证明你是林默?”她问道。
“证明?现在不是时候了!快跟我来!”林默伸出手,他的眼神真诚而迫切。
肖雅犹豫了。理性告诉她,在这个完全混沌的空间里,任何看似熟悉的事物都可能是陷阱。但另一种更深层的直觉又在告诉她,她需要信任。
这种矛盾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在她的世界里,一切决定都应基于分析和推理。而现在,她必须在没有任何可靠数据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信任不是理性的对立面,”她突然想起林默曾经说过的话,“它是理性的补充,当我们面对理性无法处理的复杂系统时的一种必要策略。”
她深吸一口气,向林默走去。
就在她触碰到林默的手的瞬间,他的形象开始溶解、扭曲,变成了一团不可名状的东西,伸出无数触手向她缠绕而来。
肖雅迅速后退,心中涌起一阵被背叛的愤怒——不是对那个幻象,而是对她自己。她明知可能是陷阱,却还是选择了信任。
“愚蠢!”她责骂自己,“在这种地方,信任就是弱点。”
触手向她袭来,肖雅试图躲避,但空间本身似乎在帮助那些触手,地面在她脚下移动,将她直接送入触手的包围中。
就在触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另一个声音响起。
“蹲下!”
这一次是秦武的声音。肖雅本能地遵从了,一团火焰从她头顶掠过,烧退了那些触手。
她转头,看到秦武站在她身后,摆出战斗姿态。
“你没事吧?”秦武问道,他的声音和姿态都完美无缺。
肖雅没有立即回答。她仔细打量着这个秦武,寻找任何可能的破绽。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试探性地问道。
“我不知道。前一秒还在我的心象战场,下一秒就出现在这里了。”秦武回答,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这地方比深渊还邪门。”
这个回答符合逻辑。肖雅稍微放松了警惕。
“我们必须找到其他人,”秦武继续说,“跟我来,我看到了一个可能安全的地方。”
肖雅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在这个混沌的空间里,结伴而行总比单独行动要好。
他们一前一后在森林中穿行。秦武不时停下来,检查前方的路况,完全符合他作为团队保护者的习惯。肖雅渐渐放下了戒备。
“就在前面,”秦武指着一个山洞说,“我在里面没有检测到任何威胁。”
肖雅向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个山洞。但就在她转头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细节——这个秦武的影子,与他的身体动作有微小的不协调。
她的推演能力再次给了她一个直觉警告。
“等等,”她停下脚步,“在进去之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了什么?”
秦武转过身,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现在问这个?我们是在‘诡校’副本里见面的,我说的是‘跟上,别掉队’。”
肖雅的心沉了下去。错误答案。秦武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实际上是“待在我身后”,那时他刚刚挡住了一个规则怪谈的攻击,保护了她。
“你不是秦武。”她冷静地说。
“秦武”的表情扭曲了,他的身体开始溶解,就像之前的林默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不信任我?”他用一种受伤的语气问道。
“因为在这里,信任需要理由,”肖雅回答,“而你没有给我足够的理由。”
幻象彻底消散,森林也开始崩塌。肖雅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虚无之中,但这次,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孤独。
她坐了下来——或者说,做出了坐下的姿势,尽管在这个没有固定参照系的空间里,坐下和站着的区别并不明确。
“我错了吗?”她问自己,“在这个完全混沌的环境里,是否应该完全放弃理性,依靠直觉和信任?”
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试图找出一个平衡点。完全的理性在这里行不通,但完全的信任也同样危险。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空间又开始变化。这一次,它变成了一个熟悉的场景——她在大学时的宿舍。一切都如此真实,书桌上还放着她那时正在阅读的《哥德尔、埃舍尔、巴赫》。
她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书,看到了一段用红笔划出的话:“任何足以描述自身的形式系统,都不可能是完全自洽的。”
这句话击中了她。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任何足够复杂的数学系统,都包含既不能被证明也不能被证伪的命题。
这个空间,这个心象回廊,不就是这样一个系统吗?它复杂到足以包含自身的逻辑,因此必然存在无法用逻辑解决的悖论。
她继续翻阅,又看到了另一段被划出的话:“人类的思维能够理解那些它无法形式化证明的真理。”
肖雅合上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试炼的关键——学会在逻辑失效的地方,依然能够找到前进的道路。
宿舍的门开了,零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她特有的那种迷茫而纯净的表情。
“肖雅姐姐,我迷路了。”零说。
肖雅仔细观察着这个零。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从她微微偏头的角度,到她手指无意识缠绕头发的习惯。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肖雅问道。
零眨了眨眼:“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你应该在这里。”
这个回答很零式。肖雅感到内心的戒备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里很危险,”肖雅说,“我们不应该久留。”
零点点头,走进房间:“但是外面更危险。我看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什么?”
“会唱歌的石头,会思考的颜色,还有……很多个你。”零说,她的眼神纯真而直接。
肖雅思考着。如果这个零是幻象,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真实的,她又该如何确认?
她想起了刚才的领悟——有些真理无法被证明,只能被感知。
“零,”她轻声说,“记得在‘无限商场’副本里,你为我做了什么吗?”
零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肖雅面前,伸出手轻轻抚平肖雅皱起的眉头:“你看起来很累,肖雅姐姐。就像那时一样。”
一瞬间,肖雅感到一股暖流从零的指尖传递到她的额头,缓解了她的头痛和疲劳。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如此真实,让她几乎要落泪。
在“无限商场”副本中,当肖雅因过度使用推演能力而精神透支时,零确实做过类似的事情——不是用任何特殊能力,只是用她纯粹的关心和存在,安抚了肖雅即将崩溃的精神。
没有幻象能够复制这种感受。
肖雅伸出手,握住了零的手:“我相信你。”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整个空间开始稳定下来。宿舍的墙壁停止了细微的波动,窗外的景色也不再疯狂变换。一切并没有变得完全正常,但那种令人疯狂的混沌感减轻了。
零微笑着说:“这里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只要你不再试图理解它。”
肖雅环顾四周,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个空间的本质——它不是无序,而是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有序。就像蚂蚁无法理解人类城市的复杂一样,她也无法理解这个空间的运作方式。
“我一直在试图用错误的工具应对这个挑战,”她对零说,也对自己说,“就像试图用尺子测量温度一样。”
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肖雅感到她的“推演回响”开始变化。它不再试图强行分析这个空间,而是开始与空间共振,接受它的复杂性,而不是解构它。她开始感知到空间的“模式”,而不是它的“规则”。
这是一种全新的认知方式——不是通过逻辑推导,而是通过直觉感知。
“我们该走了,”肖雅站起身,仍然握着零的手,“其他人可能还在挣扎。”
零点点头,信任地跟在肖雅身边。
当她们走出宿舍时,外面的世界依然光怪陆离,色彩和形状仍在不断变化。但肖雅不再感到恐慌和不适。她学会了在这种混沌中航行,不是通过对抗它,而是通过接受它、感知它、与它共处。
她的推演能力并没有消失,而是进化了。它现在能够处理非逻辑的信息,能够在不完全的数据基础上做出判断,能够接受悖论和不确定性。
这不是理性的终结,而是理性的超越。
肖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在逐渐消散的宿舍,然后转向零,微笑着说:“我们去找其他人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这个完全混沌的世界里,她找到了一种新的秩序——不是基于逻辑的秩序,而是基于关系和信任的秩序。而这,或许是所有秩序中最强大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