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队伍终于彻底消失在浓雾深处,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只留下了一片更加粘稠、更加死寂的真空。空气中那令人灵魂冻结的压迫感缓缓消散,但三人紧绷的神经却并未随之松弛,反而像是被过度拉伸的弓弦,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
李明瘫坐在门廊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他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他也顾不上去擦,只是用一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前方雾气的眼睛,诉说着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内所经历的、足以摧毁常人意志的极致恐怖。
肖雅背靠着潮湿粗糙的砖墙,勉强支撑着发软的身体。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额前的发丝,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胸腔里的心脏依旧在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她闭上眼睛,试图通过深呼吸来平复几乎要失控的情绪,但吸入肺部的只有冰冷、带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雾气,让她一阵阵反胃。
规则的残酷,以一种无声无息、却又精准无比的方式,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任何一点疏忽,任何一丝侥幸,在这座小镇里,都可能换来即刻的、彻底的毁灭。刚才那一声轻微的木板摩擦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数十道空洞眼窝的集体凝视,就是最血腥的警告。
零的状态相对稍好,但那双灰色的眼眸中也残留着惊悸的余波。她安静地蹲在李明身边,一只手轻轻按在他不住颤抖的肩膀上,似乎想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破旧衣物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有看李明,也没有看肖雅,而是微微侧着头,视线投向游行队伍消失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在努力捕捉着什么已然飘散、却又残留着异常痕迹的信息。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在凝固的胶水中挣扎。过了好一会儿,李明的颤抖才稍稍平复,喘息也逐渐变得规律,只是眼神依旧涣散,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完全恢复。
“我们…我们得离开这里。”肖雅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它们…可能还会回来,或者有别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这个门廊不再安全,它刚刚见证了规则的触犯,如同在黑暗森林中点燃了篝火,随时可能引来更多的“猎手”。
零点了点头,站起身,目光依旧没有收回,低声说:“那个方向…感觉…更不好了。”她所指的,正是游行队伍来的方向,也是他们原本要前往的、教堂可能所在的方向。
肖雅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他们想要抵达目的地,很可能必须再次穿越,或者至少是避开这支可怕的、无声的游行队伍。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在绝望中寻找一丝缝隙时,零忽然猛地转过头,灰色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直直地射向刚刚游行队伍消失的、雾气弥漫的街道尽头。
“!”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一个急促的、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眼神,示意肖雅和李明看向那边。
肖雅和李明瞬间汗毛倒竖,以为那些镇民去而复返,或者是触犯规则的惩罚终于降临。两人几乎是本能地再次缩紧了身体,屏住呼吸,惊恐万状地望向零所示意的方向。
雾气依旧浓重,可视范围极差。但这一次,在那片混沌的乳白色之后,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不是之前那种整齐划一、死寂无声的队列,而是一个…相对独立、动作也似乎不那么僵硬的…人影?
那人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轮廓模糊,正沿着游行队伍离开的相反方向,也就是朝着他们这边,不紧不慢地走来。他的步伐很稳,甚至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高大的身形,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进入小镇时的现代便装,只是衣物上沾满了污渍和破损,显得有些狼狈。然而,与这份狼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那近乎冷漠的平静,以及那双锐利如鹰隼、即使在浓雾中也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的眼睛。
当肖雅终于看清那张脸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大脑甚至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荆岳!
竟然是荆岳!
那个在第一个副本“诡校”中就展现出极度利己主义、为求生存不惜将同伴推入怪物群、之后与他们分道扬镳甚至屡次作对的荆岳!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迷雾小镇》的副本里?而且…他是如何在这支恐怖的无声游行附近活动,甚至…看起来似乎并未受到攻击?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瞬间涌上肖雅的心头。她看到荆岳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们藏身的门廊,那眼神中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久别重逢(或者说冤家路窄)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他们只是他观察场景中的几个无关紧要的要素。
他的视线在肖雅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然后移开,落在了依旧瘫坐在地、满脸惊魂未定的李明身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
最后,他的目光与零对上了。
零没有躲闪,灰色的眼眸同样平静地回望着他,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涌动、在试探。
荆岳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对零的状态产生了一丝兴趣,但也仅此而已。他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想要交流的意图,就像是在巡视自己领地的猛兽,偶然瞥见了几只躲在草丛里的兔子。
然后,在肖雅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荆岳做了一个让他们更加毛骨悚然的动作。
他并没有像他们一样,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躲避着可能存在的规则。他直接就站在街道的中央,那片刚刚被死亡游行践踏过的区域。他微微侧过头,似乎是在倾听,又像是在感知着什么。片刻后,他抬起手,不是对着他们,而是对着空中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规则”,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根手指,轻轻地、缓慢地,抵在了他自己的嘴唇上。
一个无比清晰,却又充满了挑衅和掌控意味的动作——禁声。
他在演示规则!
他在向他们,或者说,向这个副本的“规则”,展示他理解并“遵守”着这条铁律——沉默。
做完这个动作,荆岳收回手指,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迈步。他的步伐依旧从容,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悠闲,就这么径直走入了旁边一条更加狭窄、幽暗的小巷,身影迅速被翻滚的浓雾吞噬,消失不见。
从他出现,到消失,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却比任何咆哮和威胁,都更让人心底发寒。
门廊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明因为过度震惊而再次变得粗重的喘息声,证明着刚才那一幕并非幻觉。
“他…他…”李明指着荆岳消失的方向,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荆岳的出现,比他刚才直面死亡游行带来的冲击力似乎也小不了多少。那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种危险的象征。
肖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手脚一片冰凉。荆岳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刚刚艰难重建起来的心理防线。
他不仅活着,而且似乎…活得比他们好得多。他掌握了更多的情报?关于这个小镇?关于这些规则?他那个抵住嘴唇的动作,是警告?是炫耀?还是…某种提示?
联想到他刚才那从容不迫、甚至敢于在规则边缘(或者说,他自信地处于规则保护之下)行走的姿态,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肖雅心中升起:荆岳,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在这个副本中安全行动的方法,甚至…他可能在利用这些规则。
利用规则观察?观察什么?观察他们这些“后来者”如何在规则下挣扎求生?还是观察这个副本本身运行的机制?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荆岳的危险程度,比起在“诡校”时,有增无减。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更可能是一个洞悉了部分真相、并试图从中攫取更大利益的“玩家”。
“他看到了我们…可他为什么…”李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后怕,“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
“因为他不能,或者说,他不想。”肖雅打断了他,声音低沉而凝重,“他刚才那个动作,就是在告诉我们,也是提醒他自己——在这里,‘沉默’是绝对的铁律。他比我们更清楚触犯规则的后果,也更懂得如何利用这条规则。”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荆岳消失的那条小巷,补充道:“而且,他似乎并不害怕那些游行的镇民。要么是他找到了避开它们的方法,要么就是…他确信,只要保持‘沉默’和‘静止’,就不会受到攻击。” 这后半句,是基于刚才他们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做出的推断,但荆岳那近乎“闲庭信步”的姿态,显然比他们的侥幸存活更具掌控力。
零这时才缓缓收回目光,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确定:“他…不一样了。”她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他身上…有这里的‘味道’。”
这里的“味道”?是指被小镇同化的气息?还是指…他掌握了某种与小镇核心规则相关的力量?
肖雅无法确定,但零的直觉向来敏锐得可怕。这无疑加深了她的忧虑。
荆岳的踪迹,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不仅激起了惊涛骇浪,更让这潭死水之下的、更加深邃的黑暗和危险,隐隐浮现了出来。
前路,不仅有诡异的规则和恐怖的镇民,现在,还多了一个更加难以预测、且可能掌握了优势的旧敌。
肖雅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但他们没有退路。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零和李明说道:“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掌握了什么,我们都必须继续前进。找到林默和秦武,找到教堂,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尽管前路未知,强敌环伺,但停下来,就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三人互相搀扶着,再次站直了身体,如同暴风雨中顽强生长的小草,准备迎接下一轮更加猛烈的摧残。
浓雾依旧,寂静依旧。但在这片死寂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汹涌。而荆岳那双冷漠而锐利的眼睛,仿佛依旧在雾气的某个角落,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