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又仿佛被压缩成一瞬。
就在那工装男人吼叫着试图寻找出路,几个人盲目地跟随,哭声与咒骂声交织成一片绝望交响曲的顶点——
“叮铃铃铃——!!!”
尖锐、急促、穿透力极强的上课铃声,毫无预兆地,如同一把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了所有人的耳膜,更似乎直接钉入了灵魂深处。
这铃声不同于任何寻常学校里听到的、带着催促和纪律意味的铃声。它更高亢,更刺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刮擦感,音调扭曲,仿佛蕴含着某种非人的恶意和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志。它不是从某个具体的喇叭或音响中传出,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从斑驳的墙壁渗透出来,从肮脏的地板下钻出来,甚至从他们头顶那闪烁不定的荧光灯管中迸发出来。它回荡在空旷破败的教室每一个角落,形成令人头皮发麻的混响,瞬间将所有的嘈杂、所有的混乱、所有的侥幸心理,碾得粉碎。
“铃…铃声…” 那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镜片后的眼睛因极度惊恐而瞪得滚圆,几乎要凸出眼眶。
“规则!黑板上的规则!” 尖锐的女声紧接着响起,带着破音的颤抖,是那个穿着灰色职业套裙、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她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铃声炸响的同一毫秒,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动作。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原地弹起,又因为恐惧而脚步踉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离她最近的一张空着的木质课椅。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她重重地坐了下去,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身体如同风中残叶般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声提醒,在死寂降临前的最后一刻,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引爆了幸存者本能的求生欲!
距离空座位近的几个人,被这声尖叫从茫然的恐惧中惊醒。那个一直在低声啜泣的年轻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连滚带爬地冲向旁边的座位,几乎是摔坐进去,随即蜷缩起身体,双手抱头,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恐怖。那个穿着西装、头发凌乱的中年男人,也爆发出与他体型不符的敏捷,一个箭步窜到一张椅子前坐下,肥胖的身体因为急促的动作和恐惧而气喘吁吁,汗珠如同雨水般从他额头滚落。
动作快的人,抢在无形的审判降临前,将自己固定在了“坐姿”这个唯一的救命稻草上。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运,或者说,并非所有人的反应都能跟上这催命符般的铃声。
那个穿着蓝色工装服、之前表现得最为激动和强壮的魁梧男人,此刻正站在教室中央偏后的位置。他刚刚尝试撞门未果,正烦躁地环顾四周,寻找其他可能的突破口。铃声响起时,他庞大的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脸上愤怒的表情凝固,转而变成了短暂的错愕和茫然。他似乎没能立刻将这刺耳的噪音与黑板上那行诡异的血字联系起来,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仍拒绝相信那荒诞而恐怖的规则。就是这不到一秒的迟疑,让他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距离最近的一个空座位,至少有四五步之遥。这几步,在平常看来微不足道,在此刻,却成了无法跨越的天堑。
还有那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她行动本就迟缓,之前似乎被吓坏了,一直呆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在铃声响起前片刻,她或许是看到有人去查看窗户,也或许是出于本能想要远离这令人不安的中心,她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朝着旁边另一排桌椅挪动,似乎想找个更“安全”的角落。她的动作慢得像是在播放慢镜头。铃声炸响时,她那只布满老年斑、枯瘦如柴的手,刚刚离开原本的椅背,向前伸着,指尖距离她想要触碰的另一张椅背,只有不到半臂的距离。那浑浊的双眼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她张大了嘴,却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向前伸着手,仿佛想要抓住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生机。
更有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衫、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他的反应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非但没有试图寻找座位坐下,反而像是要逃离声音的来源,猛地转身,朝着与所有空座位相反的方向——教室最后方那个堆放着破烂扫帚和簸箕的、最为阴暗的角落——疯狂地冲了过去。他的脸上是完全崩溃的、失去理智的恐惧,仿佛认为那阴影能够吞噬他,保护他。
时间,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扭曲。
林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铃声响起、职业装女人尖叫提醒的瞬间,他的身体已经本能地绷紧,如同岩石般凝固在椅子上。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四肢末端变得冰凉。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定在那三个未能及时坐下的人身上。大脑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高速运转,感官被放大到极致,周围的一切声音、光影、气味都变得无比清晰,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工装男人脸上那瞬间凝固的错愕,转化为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那表情扭曲的程度,超出了人类面部肌肉所能达到的极限。紧接着,工装男人魁梧的身体猛地一顿,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大无比的铁锤从正上方狠狠砸中,又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攥住。
“噗——”
不是爆炸声,那声音沉闷而粘稠,仿佛一个装满了湿重物品的厚实麻袋从内部被强行撑破、碾碎。工装男人的身体,就在林默眼前,从内部开始瓦解。皮肤、肌肉、骨骼……所有构成人体的组织,在一股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力量作用下,被强行挤压、撕裂、粉碎!鲜血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碎裂的骨渣和变成肉糜的内脏组织,呈放射状向四周猛烈喷溅!温热的、带着浓烈铜锈味和腥臊气的液体,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泼洒在附近的地面、课桌,以及那几个刚刚侥幸坐下、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表情的人身上、脸上。一颗眼球带着神经组织滚落到林默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空洞地瞪着天花板,仿佛在诉说着最后的惊恐。
几乎与工装男人的毁灭同步,那位伸着手的老太太,她的死亡方式则呈现出另一种极致的诡异。没有巨响,没有喷溅的鲜血。她干瘦的身体就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支撑和生命力,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但并非简单的倒地,而是在瘫软的过程中,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瘪。皮肤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布满褶皱,仿佛在刹那间经历了数百年时光的加速腐朽。血肉仿佛蒸发,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包裹着迅速脆化的骨骼。最后,在她完全触地之前,整个人已然化作一堆灰白色的、辨不出原貌的粉末,连同她身上那件深色的衣物,一起坍缩、散落在地,形成一小堆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骸。只有那只向前伸出的、已成枯骨的手掌,还勉强保持着最后的姿势,随即也化作齑粉,混入那堆灰烬之中。
而那个跑向角落的年轻男孩,他的结局最为彻底,也最挑战人类的认知极限。在他的身体即将没入墙角那片浓重阴影的前一刹那,他的动作骤然停止,不是被阻挡,而是……“消失”。就像是用最高效的橡皮,在一幅画上擦除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从他的头部开始,到躯干,到四肢,没有任何过程,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残留物。他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头到脚,被彻底地、干净地“抹去”了。仿佛他从未存在于那个位置,从未存在于这个教室,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奔跑时带起的一丝微弱气流,证明着他片刻前的存在。
从铃声响起,到三条鲜活的生命以三种截然不同、却同样违背物理法则和常理认知的方式被“清除”,整个过程,绝对不超过三秒钟。
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快得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快得让恐惧都慢了半拍。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取代了之前所有的声音。
荧光灯管依旧在不稳定地闪烁着,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此刻这声音却显得无比清晰和刺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那股类似东西烧焦后的古怪糊味、还有灰尘和腐朽的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环境味道。
“呕——”
第一个打破死寂的,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他坐在座位上,脸上、眼镜片上、甚至微张的嘴里,都沾染着工装男人喷溅出的鲜血和脑组织碎末。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粘稠猩红的手,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扼住似的、嗬嗬的怪响,随即猛地弯下腰,对着地面剧烈地呕吐起来。胃液混合着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泼洒在肮脏的地面上,与不远处的血肉模糊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更加难闻的气味。
这呕吐声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呜……啊啊啊……” 那个蜷缩着的年轻女子,从臂弯里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哭声,声音嘶哑而绝望。
“嗬……嗬……” 中年男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蜡黄,眼神涣散,似乎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另一个人也忍不住加入了呕吐的行列。
林默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酸液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口腔里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胆汁的苦涩。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旁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催命的鼓点。他的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里,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是他此刻维系理智,不让自己跟随其他人一起崩溃尖叫的唯一锚点。
死亡。
不是遥远的威胁,不是故事里的传说,而是刚刚发生在眼前,以最直接、最残酷、最超自然的方式呈现出来的真实。
黑板上的规则,是用鲜血写就,也用鲜血来验证。
违反,即死。没有警告,没有第二次机会。
他看了一眼那个最先反应过来、出声提醒的职业装女人。她依旧死死地抓着桌沿,指关节白得吓人,身体抖得像筛糠,但她的眼神在与林默短暂交汇的瞬间,除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外,还有一丝清晰的、冰冷的庆幸,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的警惕。她和他一样,是少数还能保持着一丝思考能力的人。
幸存者,算上他自己,只剩下十一个人。刚刚苏醒时模糊印象中的十几个人,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如同被随意掸去的灰尘,消失了三个。
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黏液,包裹了教室里的每一个人。没有人再敢移动分毫,甚至连大声哭泣都变成了一种奢侈。所有人都僵在自己的座位上,保持着铃声响起时匆忙摆出的姿势,如同一尊尊被恐惧冻结的雕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稍微大一点的动作,就会引来那无形死神的再次光临。
林默的目光,再一次,沉重地投向黑板中央那行依旧刺目、仿佛还在流动的暗红色字迹。
【规则一:上课铃响后,必须保持坐姿,禁止移动】
规则只明确了“铃响后”。那么,铃声响起之前,是否是安全的?这恐怖的铃声会持续多久?这节课,究竟要“上”到什么地步才算结束?所谓的“上课”,内容又是什么?难道就是让他们这样干坐着,等待着未知的下一声铃响,或者其他的规则触发?
他缓缓地,用最小的幅度转动眼球,观察着这个已经成为屠宰场的囚笼。破碎的窗户外是永恒的灰雾,紧闭的门扉坚不可摧,闪烁的灯光映照着满地狼藉和血污,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身边的“同学”,每一个都面无人色,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里不是教室。
这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以规则为杀戮武器的角斗场。他们这些被莫名卷入其中的人,就是被迫参与这场死亡游戏的角斗士,而观众,或许是那制定规则的无形存在,或许,根本就没有观众。
第一声铃响,如同丧钟,敲碎了所有的幻想,带走了三条生命,也将最残酷的真相烙印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
接下来,还会有什么?
林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头顶,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但与此同时,在那片冰冷的绝望深处,一种不甘的、属于求生者的火焰,也开始顽强地燃烧起来。
必须活下去。
而要活下去,就不能只是被动地恐惧,必须主动地去理解,去分析,去……利用这些致命的规则。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开始更仔细地审视这个教室,审视黑板上的规则,审视每一个幸存者。生存的博弈,从第一声丧钟敲响时,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