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踏入光圈的瞬间,预想中直接的精神冲击并未立刻到来。那圈白光只是温柔地(或者说,冰冷地)包裹住她,像一层液态的玻璃,将她与外界的声音、景象短暂地隔离开。她能透过这层光膜,模糊地看到旁边两个光圈里,林默和秦武那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身影,看到他们无声的嘶吼与挣扎,这比任何直接的攻击更让她心如刀绞。
然而,她自身的“忏悔”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更为诡谲的方式展开了。
没有血腥的战场,没有惨死的同伴。她的眼前,或者说她的意识深处,出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无数数据和逻辑链条构成的虚空。这是她最熟悉的领域,是她赖以生存、并为之骄傲的理性疆域。
但此刻,这片疆域正在崩塌。
她看到自己精心构建的推理模型,如同被病毒感染的代码,从最核心的公理开始,寸寸断裂,化作毫无意义的乱码。她试图用新的逻辑去修补,去理解,但每一个新建立的假设,都会立刻被无数个反例和悖论瞬间推翻。
一个冰冷的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思维的最底层响起,如同宣判:
“逻辑,只是脆弱的迷宫。”
“理性,在混沌面前不堪一击。”
“你所坚信的,皆是虚妄。”
紧接着,她“看到”了具体的场景——不是回忆,而是被扭曲的、象征性的幻象。她看到自己在“诡校”中,基于一个看似完美的逻辑推理,带领大家走向了一条“安全”的走廊,结果走廊尽头是等待吞噬的怪物,信任她的队友在她眼前消失。她看到在“无限商场”,她计算出的“最优路径”,却将团队引入了能量乱流的中心,险些全军覆没。每一个她依靠智慧做出关键决策的时刻,此刻都被重新诠释,指向一个结论:她的理性是导致错误的根源,她的计算是徒劳的挣扎。
这种对自身核心能力的否定,比单纯的肉体痛苦或情感折磨更为致命。它动摇的是她存在的基石。肖雅感到一阵阵眩晕,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在抵抗,用残存的意志力与这股试图瓦解她理智的力量对抗,试图在崩塌的逻辑废墟中,抓住哪怕一丝确定的、真实的东西。
就在三人沉浸于各自的精神炼狱,他们的情绪波动——林默的沉重负罪、秦武的狂暴痛苦、肖雅濒临崩溃的理性挣扎——如同投入静水中的巨石,在这片死寂的教堂空间里激起了强烈的、无形的涟漪。
这涟漪,吸引了“居民”。
起初是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那些坍塌的巨石后面、幽深的裂缝深处、腐朽的长椅阴影下传来。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仿佛有无数只脚在拖着步子,摩擦着冰冷粗糙的地面。
然后,它们出现了。
从每一个可以藏身的阴暗角落里,影影绰绰的身影蠕动着,爬行着,或是僵硬地走了出来。它们的数量之多,远超之前在雾中遭遇的总和,几乎眨眼间就占据了主厅的每一个角落,将三个散发着诱人情绪波动的光圈,连同光圈中挣扎的人,层层叠叠地包围了起来。
这些“模仿者”依旧保持着它们那可憎的特性——模糊变幻的面容,模仿着在场三人的轮廓,时而像林默,时而像秦武,时而像肖雅,甚至偶尔会闪过零那安静的面孔。它们没有发出攻击性的咆哮,而是用一种扭曲的、带着回声的语调,重复着、演绎着三人内心正在经历的痛苦。
靠近林默那个方向的模仿者,发出的是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啜泣和断断续续的辩解:“…对不起…我没能…救不了…”
靠近秦武那边的,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和充满血腥气的战吼,仿佛在重复着战场上的杀戮。
而靠近肖雅的,则用冰冷、毫无波动的语调,重复着那些瓦解她信心的低语:“逻辑无用…计算错误…你是罪魁祸首…”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疯狂的精神噪音,进一步冲击着三人本已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它们不仅是物理上的包围,更是精神上的围攻,放大并反射着他们内心的痛苦。
秦武是第一个从纯粹精神痛苦中被拉回部分现实的人。或许是他经年累月锤炼出的战斗本能,或许是外界骤然增加的实质性威胁压倒了他内心的战场梦魇。他猛地发出一声真正的、震耳欲聋的怒吼,这怒吼不再是精神层面的挣扎,而是对现实威胁的宣战。
“敌袭!准备战斗!”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空旷破败的主厅中炸响,也一定程度震醒了几乎要被负罪感吞噬的林默和濒临逻辑崩溃的肖雅。
林默猛地甩了甩头,强行将那些不断闪回的死亡画面从眼前驱散,尽管心脏依旧因负疚而抽痛,但他的眼神重新聚焦,看向了周围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模仿者大军。肖雅也深吸一口气,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暂时摆脱了那逻辑崩塌的虚空,回归到冰冷的现实——他们被包围了,情况万分危急!
“后退!背靠光幕!”林默嘶哑着嗓子喊道,这是眼下唯一能减少防御面积、避免腹背受敌的方法。
三人几乎是拖着因精神折磨而疲惫不堪的身体,踉跄着向那扇他们进入后便消失的光幕原位置退去。他们的后背紧紧贴在冰冷、光滑(仿佛光幕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不可见)的屏障上,面对着如同潮水般缓缓逼近的模仿者大军。
战斗,在瞬间爆发!
没有试探,没有警告。最前排的模仿者如同接到了统一的指令,猛地加速,以各种扭曲诡异的姿势扑了上来。它们的手臂可以瞬间拉长如同鞭子,带着破空声抽打;它们的嘴巴可以裂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有的甚至能像壁虎一样在墙壁和残破的穹顶上攀爬,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袭击。
“砰!”
秦武首当其冲。他巨大的拳头裹挟着劲风,狠狠砸在第一个扑上来的模仿者胸口。那模仿者的胸腔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整个身体倒飞出去,撞倒了后面好几个同类。但更多的模仿者立刻填补了空缺,它们悍不畏死,或者说,它们根本不知死亡为何物。
林默手中紧握着一根从废墟里捡来的、前端断裂的金属桌腿,舞动得密不透风,勉强格挡开抓向他面门的利爪和撕咬向他脖颈的裂口。他的动作远不如秦武刚猛有力,更多依靠的是预判和巧劲,每一次格挡和闪避都惊险万分。他的“真言回响”在这种混乱的、物理性的群战中几乎难以施展,过度集中精神只会让他再次被负罪感侵袭。
肖雅则紧握着一把之前准备的、刻画了简易能量疏导纹路的匕首(更多是研究用途),她的战斗方式更为吃力。她依靠远超常人的动态视力和计算能力,预判模仿者的攻击轨迹,进行最极限的闪避和精准的、针对关节或能量节点的反击。但模仿者的数量太多了,她的体力迅速消耗,手臂因格挡而阵阵发麻,好几次险象环生,锋利的爪尖擦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划过,带起一丝丝血痕和冰冷的寒意。
零站在相对靠后的位置,紧贴着无形的光幕。她没有直接参与战斗,但她的存在至关重要。她的双眸中闪烁着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视线快速在潮水般的模仿者中扫过。
“左上方,石柱阴影,三个,准备扑击肖雅姐!”她的声音清晰而急促,不带感情,却精准地预警了来自死角的威胁。
肖雅闻声猛地一个矮身侧滚,几乎在她离开原地的瞬间,三只模仿者就从她头顶的阴影处扑下,利爪将地面抓出深深的沟壑。
“秦武哥,右翼那个模仿你的,能量核心在左膝!”零再次喊道。
秦武怒吼一声,放弃了对正面敌人的追击,一个势大力沉的侧踢,精准地命中了零所指的那个模仿者的左膝关节。伴随着一声脆响和某种能量逸散的嘶嘶声,那个模仿秦武形态的怪物动作瞬间僵直,然后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
零的能力在此刻展现了其独特价值。她似乎能看穿这些模仿者能量流动的“伪装”,找到它们维持形态和行动的、相对脆弱的“节点”,或者感知到那些潜伏在视野之外的威胁。她的指引,如同在黑暗混乱的战场上点亮了几盏关键的探照灯,让林默和肖雅、秦武能够更有效地防御和反击,避免了大量不必要的伤害和体力消耗。
然而,模仿者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击倒一个,立刻有两个、三个涌上来。它们踩踏着同伴(如果它们有同伴概念的话)消散或瘫软的身体,继续疯狂进攻。三人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背靠着的无形光幕传来阵阵冰冷的触感,提醒他们已无路可退。
秦武如同磐石,守护着最正面也是最宽阔的防线,他的双拳和膝盖、手肘都成为了致命的武器,每一次出击都必然有一个模仿者被击碎或击飞。但他呼吸已经开始粗重,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连续的高强度爆发和之前精神折磨的消耗正在迅速榨干他的体力。他那岩石般的肌肤上,也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小的、被利爪划出的白痕,虽然未能破防,但累积的冲击力依旧让他内脏震荡。
林默的状况更糟。他的格挡越来越吃力,金属桌腿上已经布满了凹痕和裂口,随时可能断裂。一次闪避稍慢,他的左臂被一只模仿者的利爪划过,衣袖撕裂,皮开肉绽,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破损的衣料。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
肖雅则完全是在凭借意志力支撑。她的匕首在一次格挡中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断裂。她只能依靠灵活的身法不断闪避,偶尔用手臂上加装的、同样刻有纹路的轻薄护甲进行格挡,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大脑因为高速计算和体能透支而传来阵阵刺痛。
绝望的气氛开始蔓延。
光幕依旧冰冷而坚固,纹丝不动,没有丝毫再次开启的迹象。他们的“忏悔”似乎并未换来离开的许可,反而引来了灭顶之灾。模仿者的浪潮仿佛永无止境,而他们的体力、精力,乃至求生的意志,都在被快速地消耗。
秦武发出一声带着疲惫的怒吼,一拳将冲到眼前的两个模仿者砸飞,但更多的怪物立刻填补了空缺,它们扭曲的面孔上,似乎浮现出类似嘲弄的表情。
“撑不住了…”林默拄着即将断裂的金属棍,喘着粗气,左臂的伤口血流不止,带来一阵阵眩晕感。
肖雅背靠着无形的屏障,滑坐在地上,连闪避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绝望的神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紧贴着光幕、专注于感知和预警的零,忽然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灰色的眼眸中不再是冷静的流光,而是一种混乱的、痛苦的,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决绝的光芒。她不再看向模仿者,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身旁在痛苦中挣扎的肖雅,以及前方浴血奋战的秦武和林默。
她感受到了,那来自同伴的、极致的痛苦、守护的执念,以及…濒临崩溃边缘的绝望。
这些强烈的情感,如同洪流般冲击着她本就敏感的精神。她的“同调回响”,在这一刻,被动的共鸣,开始向着一个未知的、危险的方向,不受控制地…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