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走下高台时,太阳已经升得更高了。她没有回宫,而是沿着石阶一路往下,穿过城门边的小路进了市集。街上人来人往,比清晨更热闹。她穿着普通布衣,头上搭着浅色头巾,没人认出她是谁。
她在一家书摊前停下。几个孩子围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木板和炭笔,正一笔一划地抄写《公民读本》里的句子。老师坐在旁边,轻声提醒一个写错字的孩子。那孩子擦掉重写,额头上有汗。
艾琳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铁匠铺,炉火正旺,锤子敲打铁块的声音不断。学徒把一根新打的锄头放进水槽,白气腾起。老板娘在门口摆出几把小刀,标价清晰,还写了“包修一年”。
再往前是果摊。昨天那个卖伤果的人今天也在,篮子里还是挑出来的苹果。牌子还在,写着“低价出售,果肉完好”。一位老农买了两个,称重后付钱,两人点头道别。
她走到一处十字路口,看见墙上有张贴告示。是商审司发布的最新市场巡查结果,列出三家被处罚的店铺名字和原因:一家卖假药,一家虚报重量,另一家伪造印章。下面还附了举报方式和奖励承诺。
有人在她身边说:“现在买东西不怕被骗了。”
另一个声音接道:“要是以前,官府根本不管这些小事。”
艾琳没回头,也没说话。她只是记住了这两句话。
她拐进一条窄巷,这里是手工业区。几家织坊连在一起,女工们在机前忙碌。有人抱着成匹的布走出来,交给等在门口的商人。那人翻看布面,满意地点了头,当场签字收货。
艾琳站在巷口看了一会儿。阳光照在布匹上,反出淡淡的光。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对面走来。他穿一件素色长袍,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脚步不快,目光平静。他在一家香料摊前停下,拿起一小包干花看了看,又放下。
摊主笑着说:“这是北原乡新产的玫瑰干瓣,香气浓,泡茶能安神。”
男人点点头:“不是因为香,才受欢迎的吧?”
摊主一愣:“什么意思?”
男人说:“是因为大家知道这东西来得正当。种花的人得了实惠,收花的人按规矩给价,运货的不怕劫道,卖货的不用行贿。这才敢买,也愿意多买。”
摊主挠头:“我倒没想这么多……可你说得对。以前卖点香草还得偷偷摸摸,怕被查税,现在光明正大挂牌经营,心里踏实。”
艾琳站在不远处,听到了这段话。她本想离开,却停下了脚步。
男人转过身,看到了她。他没有回避视线,反而走近几步,语气平和:“您也觉得,规则能守住,是因为人心跟上了吗?”
艾琳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清,不像在试探,也不像讨好。
她说:“如果只有规则,没有信任,再多的律法也没用。”
男人轻轻点头:“可如果只有信任,没有规则,善意也会被耗尽。”
两人沉默了一瞬。
艾琳问:“你是做什么的?”
“走过很多地方,看过不少城邦。”他说,“有的地方律法森严,百姓却不敢说话;有的地方自由开放,但秩序混乱。你们这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里的人做事,不只是怕惩罚,而是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他指着街角一个年轻人,“他刚才捡起别人掉落的钱袋,追出去还了。没人看见,他还是去了。这不是因为法律要求,是因为他相信这个环境值得他这么做。”
艾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年轻人已经走远,背影普通。
她说:“我们花了十二年,才让这件事变得普通。”
“正因如此,才难得。”男人说,“很多人以为治国靠的是法令、军队、税收。其实最深的根基,是让普通人觉得,守信比失信更轻松,行善比作恶更自然。”
艾琳看着他:“你观察得很细。”
“我只是看得久了些。”他说,“繁荣不只是田里有粮、市中有货,而是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其中。孩子读书,不是为了逃避劳役;工匠做工,不只是为了糊口;商人交易,不再提心吊胆。这才是活的秩序。”
艾琳第一次感到,有人用和她一样的方式在看这个国家。
她问:“你觉得还能更好吗?”
“能。”他说,“但不能再靠一个人推着走了。下一步,得让制度自己运转,让普通人也能影响决策。比如,让村代表参与农政讨论,让商户推选监察员,让教师参与教材修订。不是自上而下施舍,而是自下而上生长。”
艾琳盯着他。这些想法,她有过,但从没在朝堂上提出来。太早了,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现在有人在街头随口说出。
她问:“你从哪里来?”
“路过。”他说,“听说这里变了,就来看看。”
“你会留下吗?”
“要看这里是否真的容得下不同的声音。”他看着她,“您愿意听一个外人说真话吗?”
艾琳没有回答。
远处传来钟声,是午时的报时。风吹过巷口,卷起一点尘土。几个孩子跑过,笑着喊着去上学。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站得很稳,没有刻意表现恭敬,也没有挑衅。
她说:“你的话,让我想起许多未曾深思的事。若你不忙,可愿随我去园中走走?那里清静,适合继续聊。”
男人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转身,朝王宫侧苑的方向走去。树影落在路上,斑驳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