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带着男人走进侧苑的小路。脚下的石板被太阳晒得发白,两旁的榆树把影子投在路上。她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男人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脚步很轻。
他们走到一处高点,能看到园中一座干涸的喷泉。水池边缘长了青苔,底部积着一层灰土。艾琳停下来说:“这水道原通护城河,十年前还能流水不息,如今只余空渠。”
男人站在她旁边,低头看着那口干池。风吹动他的衣角,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渠若无人清淤,纵有源头活水,终将枯竭。可若人人皆可提锹清渠,又恐争执四起,反堵其流。”他顿了一下,“唯有立规于先,授权于众,方能使清渠者得誉,塞渠者受罚。”
艾琳转头看他。他的神情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放低:“你说‘授权于众’,可百姓识字尚难,何谈议政?”
“不必人人执笔上书。”他说,“村老议事、商户轮值、学童传讯,皆是民声之路。关键不在形式,而在权力是否真正下沉。”他看向艾琳,“您已在做——让孩子读《公民读本》,让工匠挂牌立信,这不是教化,是赋权的开始。”
艾琳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些事她做过很多次,但从没人这样说过。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稳秩序、防动荡,可眼前这个人,却说这是在打开一条路。
她问:“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王国,正悄悄把‘服从’变成‘认同’,把‘命令’变成‘共识’。”他说,“这不是强盛,是文明的萌芽。”
艾琳没再说话。她沿着小路继续走,脚步比刚才慢了些。男人跟在她旁边,也没有再开口。阳光从树缝里落下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道光痕。
他们走到一片开阔地,前方是观田台。那里能望见城外的农田。远处的田埂整齐排列,新修的水渠像线一样穿行其间。有些田里已经插了秧,绿意刚冒头。
艾琳站定,望着那片田野。“十二年了。”她说,“一开始我只是想让人吃饱饭,后来想让市集不乱,再后来……我想让孩子们能读书,让工匠敢标价,让商人不怕走远路。”她停了一下,“但我从没想过,这些事加在一起,会变成你说的样子。”
“您做了很多别人不敢做的事。”男人说,“比如允许商审司公开处罚名单,比如让残疾学子进学堂,比如给海外行商官府贴补。这些事单独看是政策,合起来就是信任的积累。”
“可我也知道,现在的一切还很脆弱。”艾琳说,“一场大灾,一次战乱,甚至一个贪官,都可能让所有人退回原来的样子。”
“所以不能只靠人推着走。”男人说,“制度得自己运转。就像那座喷泉,不能每次堵塞都等君主下令清理,得有人定期巡检,发现问题就报,查实就有奖,瞒报就有罚。规则清楚了,执行的人多了,系统才能自己转起来。”
艾琳点点头。“我在北原乡试点玫瑰种植时,让农户签了协议,亏损由专项基金补,收益归他们自己。酉和年轻村民第一批报名。那天他们动手挖土的时候,不是因为怕惩罚,而是觉得这事值得做。”
“这就是变化。”男人说,“当一个人做事是因为觉得对,而不是因为怕错,秩序就有了根。”
艾琳看了他一眼。“你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多少种治理方式?”
“有的城邦律法极严,百姓走路都不敢并排;有的地方完全放任,结果强的欺弱,富的吞穷;也有的靠宗教约束人心,可一旦信仰动摇,整个社会就崩塌。”他说,“最常见的是靠恐惧维持稳定,但那种稳定经不起风浪。”
“那你认为,什么样的治理才算好?”
“能让普通人活得有尊严,做事有底气,说话有人听。”他说,“不是施舍,是权利。不是恩典,是常态。不是少数人的特权,而是多数人的习惯。”
艾琳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昨天在市集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捡到钱袋后追出去还给人家。那时候她只觉得欣慰,现在才明白,那样的行为背后,是一整套系统在支撑。
她说:“我一直担心走得快了会翻车。所以每一步都试了又试,等了又等。教育改革我用了三年才推开,商业巡查司也是先在京师试点半年才推广。”
“谨慎是对的。”男人说,“但也要相信,有些人已经准备好了。您给了他们一点点空间,他们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把它撑大。”
“就像那个手工业区的香料摊主。”艾琳说,“他以前卖东西要偷偷摸摸,怕被查税,现在敢挂牌经营,心里踏实。”
“因为他知道规则不会突然变,也不会只针对他一个人。”男人说,“公平感比什么都重要。”
艾琳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修渠的人,一直在清淤、筑坝、引水。可我不知道这条渠最后能不能连成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愿意一起来修。”
“您已经在连了。”男人说,“学校、商审司、跨境商务协调署、海外行商司……这些都不是孤立的机构,它们在形成一张网。只要这张网能让普通人受益,就会有人愿意维护它。”
艾琳转头看他。“你为什么说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见过太多破碎的地方。”他说,“也见过极少数正在生长的地方。你们这里,是其中之一。”
风从田野那边吹过来,带着一点泥土的气息。艾琳望着远处的田地,忽然说:“明日我想去看看新渠修缮进度,你可愿同行?”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那片绿意初现的田野,点了点头。
艾琳迈步向前,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他们沿着观田台的石阶缓缓下行,树影在两人身上移动。西边的阳光斜照,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石栏,上面刻着几道浅痕,像是多年前有人用刀尖划下的记号。她没有多看,继续往前走。
男人走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前方的小路上。他的脚步稳定,没有迟疑。
风吹起了路边一缕尘土,扫过石板缝隙。一只麻雀跳上矮墙,啄了两下又飞走。
艾琳说:“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治国最难的是定规矩。”
男人看着她。
她说:“现在我才明白,最难的是让规矩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