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北坡的草尖,麦穗已站在了坡顶。她手里攥着那张桑皮纸残角,指尖在边缘划了一道,昨夜陆恒带来的名单还压在心头。但她没回头,只将纸片塞进鹿皮囊,脚步未停地往草场去。
风从坡下卷上来,带着马蹄踏土的闷响。十匹野马在围栏里列成一排,鬃毛被露水打湿,贴着脖颈。中间那匹黑马突然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其余九马竟同时抬腿踏地,节奏如一。一个赤足的身影稳立马背,双手握缰,随马跃动而起伏,像是长在了那畜生身上。
阿禾站在栏外,低声数着:“第七圈……整半个时辰了。”
麦穗走近,没说话,只从囊中取出炭笔,在陶片上写下“控马十匹,行若一体”。她盯着囡囡的背影,那孩子自八岁被她从雪地里扒出来时,还只会撕咬人肉,如今竟能驭群马如臂指使。
“她昨夜没回屋。”阿禾轻声说,“一直在练换缰、调息、听风。”
麦穗点点头。风里确实有异——不是马蹄乱踏的躁动,而是某种节制的律动,像耕田时锄头落地的间距,精准得能种出一行粟。
忽然,黑马腾空跃起,前蹄悬空片刻,竟未落下。囡囡身体后仰,借势翻下马背,落地时单膝点地,手仍紧握缰绳。九匹马齐齐止步,静立如桩。
人群不知何时聚到了坡下。几个老农拄着拐杖,嘴里嘀咕:“女子骑马已是破格,哪还能带兵?”
“战阵凶险,她懂什么冲锋陷阵?”
“怕是郡守看热闹才召她,真上了战场,连刀都举不动。”
麦穗听见了,也没反驳。她只是把陶片收好,转身朝村口走去。
快到晒场时,一骑快马扬尘而来。使者穿着郡府皂衣,腰佩铜符,翻身下马时动作利落。他高声宣读:“赵家村孤儿囡囡,驯马有功,勇毅可嘉,特授骑兵校尉,即日编入陇西轻骑营,执符调马,协防边道。”
围观的人愣住了。有人低头看脚尖,有人互相交换眼神。一个族老拄杖上前,声音发颤:“这……这不合祖制啊!兵符岂能交予妇人?”
麦穗 stepped forward,伸手接过铜符。金属入手微凉,纹路刻着“轻骑左营”四字。她转过身,面对众人,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今日不是谁准不准她去,而是她能不能扛起这份责。”
她举起铜符,指向坡上的马队:“谁能控十马而不坠?谁能在荒原辨风知敌?她能!这兵职,她担得起!”
没人接话。风刮过晒场,吹起几片干草。
片刻后,一个织布的妇人突然拍起手来。一下,两下,掌声渐渐响了起来。有人跟着鼓掌,有人低头抹眼,还有个老妪喃喃道:“我孙女要是也能……”
囡囡这时走了过来,赤脚踩在黄土上,留下浅浅的印子。她看着麦穗手中的铜符,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麦穗没多说,只拉她进了共食灶。
灶膛里的火刚熄,余烬泛着暗红。两人坐在矮凳上,中间隔着一张旧木案。麦穗从怀里掏出一物——一把青铜小镰刀,刀身斑驳,柄上缠着一缕灰白狼毛。
“这是你娘的东西。”她说,“当年她在雪地里护着你,刀都没松手。我找到你们时,她已经僵了,可这刀还在她指间。”
囡囡伸手碰了碰刀柄,指尖微微发抖。
麦穗握住她的手,把刀放进她掌心:“现在,它归你了。”
囡囡抬头,眼里泛着湿光:“我是为了报你恩……才想当兵的。”
“不是为了报恩。”麦穗打断她,声音低下去,却更沉,“是为了活。你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吃饱,也不只是为了替我争口气。你是骑兵,就得明白一件事——你的命,不在马背上,也不在刀锋上。”
她顿了顿,直视囡囡的眼睛:“而在天下人的饭碗里。”
灶屋里安静下来。窗外有鸡鸣,远处传来孩童追闹的声音。
“匈奴抢粮,我们就护粮;旱灾断炊,我们就送粮。”麦穗的手覆在囡囡手上,“你骑的是马,守的是田。你挥的是刀,护的是锅。记住了吗?”
囡囡咬住下唇,点了点头,又摇头:“我……怕我做不好。”
“你会摔,会流血,会迷路。”麦穗抱住她,声音贴着耳根响起,“可只要你还记得饭香是从哪来的,就永远不会走丢。”
囡囡终于哭了。不是嚎啕,而是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刀柄的狼毛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她慢慢跪下去,右手抚刀,以秦礼叩首三下。额头触地时,肩膀轻轻颤抖。
麦穗扶她起来,两人并肩站着。朝阳从灶门斜照进来,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像两骑并辔而行。
“我去牵马。”囡囡低声说,转身往外走。
麦穗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块记事的陶片。她低头看了看,用炭笔添了一行字:“骑兵授职,始于护粮之志。”
灶屋外,囡囡已走到马厩前。她伸手摸了摸黑马的鼻梁,那畜生温顺地蹭了蹭她肩头。她解下缰绳,牵马缓步而出,阳光落在她腰间的青铜刀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光痕。
村口传来孩童嬉笑,有个小女孩指着她说:“那是我们村的将军!”
others follow, clapping and shouting her name.
囡囡没有回头,只是把手放在刀柄上,握紧了一下。
麦穗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赤脚踩着烂泥挖渠,三双草鞋全烂在沟底。那时她只想让一家吃饱。如今站在这里,她知道,有些人吃饱了,还得护着别人也吃饱。
她转身回到灶台旁,翻开《女工课》的增补页,准备把今日之事记下。笔尖沾了炭粉,刚落下第一个字,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禾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异样:“刚有人送来一封信,没署名,但……信纸和昨晚那封一样。”
麦穗停下笔,抬眼看她。
“而且,”阿禾压低声音,“写的是——‘你还记得第一个教你认字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