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山脊,麦穗已站在田埂上。她蹲下身,指尖插进新翻的土里,凉润的泥粒从指缝间滑落。犁沟笔直,深浅均匀,这是改良铧式犁留下的痕迹。妇人们正弯腰点种,锄头起落有声,像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回应。
她没回头,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湿土上不轻不重。徐鹤背着药篓走来,竹篓上贴着几片干枯的草叶签,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意,反而透着一丝少见的凝重。
“图送出去了。”他声音压得低,“太仆寺接了,当场摊开细看,足足站了一刻钟。他说,‘此犁若能推行,陇西可增产五成’。”
麦穗仍盯着地里的犁痕,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问图从何来,我答是游历所见。没人追问是谁画的。”徐鹤顿了顿,“快马已出发,今日就能到咸阳。”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平平地落在他脸上:“他们赏你什么?”
“百金。”徐鹤摇头,“我没要。”
麦穗站起身,拍去手上的泥土,嘴角微动:“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但你不该替我做主。”
“我不是替你。”徐鹤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桑皮纸,递过去,“这是他们给我的凭信,准我以金换书。两箱,全是农事旧卷,有些还是齐地残本。我已经让人押着往村口来了。”
麦穗接过那张纸,触手微糙,墨迹未干。她没再说话,转身朝晒场走去。徐鹤跟在身后,药篓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晒场上,阿禾正在清点昨日识字班的出勤人数。她抬头看见两人走来,立刻放下手中的炭笔,起身迎上前。麦穗把桑皮纸递给她:“去查一查,这批书什么时候到。”
阿禾接过一看,眼中闪过亮色:“是从太仆寺出的令?”
“是。”麦穗点头,“不是赏我,是赏技术。书到了,归夜读会共用。”
阿禾低头记下,手指在竹简边缘敲了敲,像是在确认这件事的分量。
不到两个时辰,两辆牛车吱呀驶入村口。车上捆扎着沉甸甸的木箱,封条完整,盖着太仆寺的火漆印。村民们围拢过来,有人踮脚张望,有人小声议论。赵王氏也来了,站在人群后头,袖着手,目光在箱子和麦穗之间来回打量。
麦穗亲自上前解开绳索,掀开箱盖。一股陈年竹简特有的霉味混着墨香散开。她伸手进去,抽出一卷,展开一角,上面写着《粪田法》三字,笔迹古拙。她又抽出另一卷,封皮刻着“民以食为天”五个大字,字口深峻,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她笑了下,把竹简递给阿禾:“登记吧。谁想学,都可以借。”
阿禾应声开始清点,一边念名一边记录。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妇人挤上前,争着要先看《耕器图谱》。麦穗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手伸向竹简,粗糙、沾泥,却迫不及待。
这时,赵王氏忽然往前一步:“我也要一本。”
众人安静了一瞬。麦穗看向她,没说话。
赵王氏挺了挺背脊:“《粪田法》,我要那一卷。”
阿禾抬眼看麦穗,见她微微点头,便将竹简递出。赵王氏接过时,手指抖了一下,却没有松手。她在众人注视下,把竹简抱在怀里,转身走了。背影僵硬,脚步却不慢。
麦穗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对阿禾说:“明天起,把书库搬到祠堂东厢。门不上锁,白日由你守,夜里交赵王氏轮值。就说——这是公家的东西,不能只靠一个人管。”
阿禾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郑重应下。
徐鹤一直站在晒场边,没再靠近。直到人群散去,他才走过来,从药篓底层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麦穗:“这是我从太仆寺带回来的,原样没动。他们让画师临摹了你的犁具图,这是底稿。”
麦穗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薄羊皮,上面用墨线勾勒出完整的犁架结构,连曲辕弧度、铁铧角度都标得清楚。她手指抚过那些线条,仿佛能感觉到它们被无数双陌生的手翻阅、揣摩、复制。
“他们会改。”她说,“官府做事,总要加些花哨东西,比如雕个兽头,镶个铜环。可只要犁还能翻土,就不算丢。”
徐鹤点头:“图已出,火已种。接下来,就看风往哪吹了。”
午后,阳光斜照,晒场空了下来。麦穗坐在石台边,膝上摊着那卷《民以食为天》,一页页翻看。有些竹片断裂,字迹模糊,但她仍看得仔细。阿禾在一旁整理其他书籍,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徐鹤背起药篓,准备离开。
麦穗忽然叫住他:“你为何非要这么做?”
他停下脚步,没回头。
“你知道陆恒不会放过任何与我有关的事。你把图送去,就是把自己放在风口上。”
徐鹤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温润却难以捉摸的神情:“因为我尝过你做的酱。也见过妇人用你教的方法接生,活下来三个孩子。这些事,不该只藏在一个村子。”
他顿了顿:“你说‘女子之志在天下’,可还没说出口。但我已经听见了。”
麦穗没再拦他。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出晒场,背影渐渐融入村道尽头的光影里。
天将傍晚,最后一缕阳光落在翻开的竹简上。“民以食为天”五个字被照得发亮,墨色深处仿佛有流动的光。麦穗伸手合上简册,灰尘在光柱中浮起,像细小的星点。
她把书放进鹿皮囊,站起身时,听见远处传来孩童背诵的声音。那是夜读会的新课——《田律辑要》节选。声音稚嫩,却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她沿着田埂往家走,路过那块新立的石碑。碑前不知谁放了一小堆新摘的野菜,叶片还带着露水。她没停步,只是脚步稍稍缓了半分。
回到家中,灶台冷着,她也不点火。从种子箱底摸出一块空白陶片,用炭笔写下三行字:
**图已传。
赏未取。
书入库。**
写完,她吹去炭粉,将陶片塞进囊底,与那卷《民以食为天》并排躺着。
第二天清晨,她照常出门巡田。走到晒场时,发现东厢房门敞开着,赵王氏正拿着抹布擦拭木架,动作笨拙却认真。阿禾在门口登记借书,一个男孩捧着《水渠测算图》跑开,差点撞上晾晒的豆秆。
麦穗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去,从箱底取出一卷《耕牛饲养经》,翻了几页,递给旁边等了很久的小娥:“拿去,三天后还。”
小娥双手接过,脸涨得通红。
麦穗转身欲走,却被阿禾叫住:“徐先生留了句话。”
她回头。
“他说,‘望它烧得远些’。”
麦穗静了片刻,点点头,迈步出门。阳光照在她左腕的艾草绳上,绿意微闪。
她走下晒场台阶时,听见背后有人喊:“麦穗姐!这页图我看不懂,能不能……”
她停下,没有回头,只抬起手,轻轻摆了摆。
那个声音顿了顿,又响起来,带着一点迟疑和勇气:
“曲辕和犁箭的角度,是不是会影响翻土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