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柱的手还停在陶片上,炭笔压着最后一横。麦穗没再看他,只是把那块裂过又缠好的陶片收进布袋,系紧口子,背起鹿皮囊。她走出门时,风正从晒谷场那边吹来,带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
她没回头。
天刚亮透,阿禾已在村口等她,牵着一匹矮马,背上绑着几只竹筒。两人一路无话,沿着官道往郡城去。路上麦穗只说了一句:“图带齐了?”
“三份。”阿禾答,“一份展用,两份备份,数据筒也封好了。”
到了郡守府前,差役引她们穿过侧廊,直入正厅。厅中已站了不少人,文吏立于两侧,郡守坐于高台,见她进来,目光落在她腕上的艾草绳上,顿了一瞬。
“陈氏麦穗?”郡守开口。
“在。”她应声,声音不高,也不低。
“听闻你制《女工课》,又建共食灶、设量水规,本官原以为是乡野妇人些许巧技。”他略一停顿,“今日召你来,是要你当众呈示那幅‘陇西农产图’——若真如密使所言详实,本官愿亲书荐表,献于咸阳。”
厅内一片静。
麦穗解下肩上的布卷,交予阿禾。阿禾上前一步,将布卷铺在长案上,用四枚铁镇压住四角。
图是画在鞣制过的羊皮上的,宽约六尺,通体以炭条勾勒,辅以矿物颜料点染。山势走向、田亩区块、井位深浅,一一标注。最引人注目的是三条暗红色细线,蜿蜒穿行于黄土沟壑之间——那是地下暗河的推测路径,边上写着“冬涸夏涌,宜凿井十二”。
有人凑近看,念出声:“苜蓿地三处,每亩可养牛二头……药材坡七段,秦艽、柴胡、黄芪分层而生……”声音越念越慢,最后只剩吸气声。
一名老吏伸手摸图,指尖顺着一条灌溉渠的标记滑动,忽然抬头:“这渠线……与去年暴雨后冲出的沟痕完全吻合!你们何时勘测的?”
“去年秋收后。”麦穗答,“二十名妇人,每人负责一段,夜记白走,来回三次核对。”
“荒唐!”一人冷笑,“妇人识得方位?懂不懂经纬度量?”
麦穗不看他,只对郡守道:“大人若不信,可当场考问。图中任意一点,我皆能说出勘测之人、日期、土色、含沙比。”
厅内一静。
郡守沉吟片刻,抬手点了图上一处:“此处标记‘粟不宜连作’,何解?”
“此地三年前种粟,收成逐年递减。”她答得干脆,“我们挖了三丈深坑,发现下层土泛白结块,疑为盐碱积聚。试种豆类两年,今春翻土,白霜已退。现改轮作豆粟,加施草木灰,预计明年增产两成。”
老吏猛地抬头:“这正是我去年上报却遭驳回的‘反常田’!你怎么知道?”
麦穗看了他一眼:“因为你写的是‘土僵不发,神鬼难测’。我们写的,是‘土僵因盐,可用灰解’。”
厅内有人轻笑,随即压抑下去。
郡守起身离座,走到图前,俯身细看。他的手指停在一处小字旁:“‘赵家村东井,深十一丈三分,水清味甘,宜饮’……这‘分’是怎么量的?”
“用麻绳系铜铃,每丈一铃,余绳搓成股,再拆股计分。”她说,“测了七次,误差不超过半指。”
他盯着那行小字,良久未语。
忽有官员低声议论:“此图若献朝廷,必得令司农署重绘陇西耕地图册……功劳不小啊。”
郡守缓缓直身,转向麦穗:“你可愿将此图献于朝廷?”
“图可献。”她说。
“但?”
“但画图的二十名妇人,须留名其上。”
满厅哗然。
“妇人留名?”一人讥讽,“史册题功,历来只录主事者姓名,岂有全员具列之理?”
“那请问。”麦穗看着他,“若军中百人同战,阵亡九十九,是否只记将军一人?”
那人语塞。
另一官接口:“此图终究是你主持,功劳归你,已是破例。”
“我不是主持。”她声音平直,“我是发起者。每一寸土地,都是她们用脚丈量、用手记录的。没有她们,这张图根本不存在。”
她指向阿禾手中捧着的竹筒:“这里面是原始数据,每一条都有签名画押。你们可以烧掉它,也可以当众焚毁这张图——但若要让它有用,就必须承认它的来源。”
厅内鸦雀无声。
郡守皱眉:“若依你所言,今后凡工匠绘图、农夫测田,都要具名列传?”
“不是今后。”她说,“是现在。这张图,不是一个人的智慧,是一群人的劳动。你们可以不认,但不能抹去。”
阿禾低头看着图尾——那里原本空白,此刻她手中握着一支削尖的炭笔。麦穗转头对她点点头。
阿禾俯身,在图末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第一个名字:**李二娘**。
接着是第二个:**张氏春娥**。
第三个:**赵家村周婆**。
每写一个名字,厅中就多一分寂静。
写到第十个时,一位老吏突然开口:“等等。”他走近,眯眼细看那些名字,又回头看向图中某处标记,“这个‘北坡避风处宜植桑’的建议……是我三个月前随口跟家中妇人提的,她后来不见了踪影。难道……”
“她叫王采桑。”麦穗说,“是你家逃出来的婢女。她在桑林蹲了十七天,记下每日风向、日照、叶芽开合时间,才得出这条结论。”
老吏嘴唇微颤,没说话。
名字继续往下写。
第十五个:**孙寡妇**
第十六个:**杨家大妞**
……
第二十个:**陈阿禾**
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时,炭笔尖断了。
阿禾直起身,手中竹筒抱得更紧了些。
郡守站在原地,看着图末那一排歪斜却清晰的名字,久久不动。终于,他转身取来朱笔,在图侧批写道:“此图详实精准,利国利民,宜献朝廷。附录绘图女子名录,以彰其劳。”
他放下笔,环视群臣:“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应声。
片刻后,左侧首位的老吏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掌。
一下。
又一下。
掌声渐渐响起,由疏至密,最终连成一片。
麦穗站在长案前,没有动。她只把手伸进袖中,摸了摸那块裂过的陶片。布袋里的边缘有些毛糙,刮着她的指腹。
她抬起头,看向厅外。
暮色正漫过城墙,远处炊烟升起,一缕缕飘向天空。那方向,是西边。
是赵家村的方向。
她收回视线,对阿禾说:“把图卷起来吧。”
阿禾伸手去收镇纸。
就在此时,一名侍从快步走入,在郡守耳边低语几句。
郡守神色微变,随即抬眼看向麦穗:“晚宴已备,你与这位……女吏,可随我前往偏厅用饭。”
麦穗没立刻答应。
她看了看阿禾,又看了看案上尚未完全卷起的农图。
图尾那二十个名字,还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