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断在陶片上,麦穗没去掏滑进衣领的碎渣。她低头把剩下的半截笔夹回鹿皮囊,站起身时裤腿还沾着昨夜画图蹭上的泥。
天刚亮,村东荒地已站满了人。筐里的土、肩上的石、手拎的柴,堆成小山。阿禾站在高处点名分活,声音不急不缓。几个妇人正往新灶台铺砖,脚边是昨夜运来的陶锅,三口并排,一口炖菜,一口煮饭,一口熬汤。
麦穗走到主灶前蹲下,伸手探进灶膛。指尖触到湿气,眉头一紧。她立刻喊道:“拆柴堆!摊开晾——风从北面来,能吹干一半。”
几个年轻妇人应声而动,七手八脚把柴火散开。有人拿来蒲扇,蹲在棚下轮班扇风。火苗起初只是微弱地跳,后来终于稳住,顺着干柴爬了上去。
人群开始骚动。新来的带着孩子,不知该往哪排。一个老汉拄拐挤到前面,被撞了个趔趄。孩童哭声突起,队伍乱了。
麦穗站上矮凳,举起陶碗敲击铁锅三声。清越的响动压住了嘈杂。
“按牌取餐!”她声音不高,“老弱优先,孩童居中,一家一人领食。”
阿禾迅速从布袋里抽出竹牌,挨个分发。昨日编好的编号刻得清楚,谁先谁后一目了然。蒸馍师傅提前切好,酱菜按勺舀匀,鱼汤盛在大桶里热着。
第一锅饭熟了。米香混着酱味飘出来,人群安静了一瞬。
里正赵德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握着铜杖,站在人群外侧。他没靠近,也没走。有老者低声说:“妇人统千人灶,不合祖训……怕是要遭天罚。”话音未落,主锅底突然“咔”一声,裂纹蔓延,汤汁顺着接缝渗出。
众人哗然。
麦穗只喊一句:“换备用锅。”
两名妇人早已守在旁边,抬着一口烧制半月的新锅上前。她们动作利落,对接管道,挪位封口,炊事只停了半刻钟。
麦穗拾起一块碎陶,举过头顶:“旧锅会坏,人心不会冷。只要还想吃饱,共食灶就不会倒。”
她说完转身,舀出第一碗鱼汤,端到里正面前。
“您是长辈,请先用。”
赵德盯着她,又看了看那碗汤。良久,他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没说话,却将铜杖深深插进土里,转身走了。
雨在这时下了起来。细密的水珠打在灶棚顶上,噼啪作响。妇人们拉紧头巾,继续分餐。孩子们捧着碗缩在檐下,吃得满脸油光。
麦穗站在灶沿边,看第一批千人陆续领完饭。有人蹲着吃,有人站着喝汤,没人抢,没人吵。一个瞎眼老妪由孙女扶着,慢慢走到回收桶前,把空碗放进指定位置。
“碗要归位。”那孩子小声说。
麦穗听见了,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马蹄声由远及近。县令骑马而来,身后随从捧着红帛,勒马停在灶前空地。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记账的阿禾、冒着热气的三口大锅,眉头微皱。
“聚众千人同食,虽未扰政,然无朝廷明令……”他顿了顿,“此举逾矩否,尚待斟酌。”
麦穗没动。阿禾合上账本,快步走来,递上三册文书:一册记粮源,一册录用量,一册载人流。每一笔都按日登记,墨迹清晰。
耶律齐从人群中走出,抱拳道:“大人明鉴。此灶不耗公粮,反收流民。咸阳贵人尝过这味道,愿以十匹绢换一坛酱菜。这不是私聚,是活路。”
县令翻开账册,一页页看下去。他的脸色渐渐松动,最后展开红帛,朗声道:
“陈麦穗,立身食道,惠及万民,特赐‘惠妇’之名,授布帛百匹!”
人群爆发出欢呼。
麦穗未跪,只深深一揖:“民女不敢称惠,唯愿天下无人饥寒。”
红帛被风掀起一角,在雨中飘荡。布匹堆在灶台旁,她没让人收。
一名年轻妇人挤上前,手里捧着一只粗陶碗,边缘豁了口。她眼含泪水,声音发颤:“我家在七乡,去年饿死了两个娃……要是早知道这儿能吃饭……”
她说不下去,把碗放在灶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麦穗走过去,拿起那只碗,看了很久。然后她把它摆在三口大锅之间,用两块砖轻轻固定。
“这碗,留给所有还没吃饱的人。”
她转头对耶律齐说:“再抄十份《七日食谱》,你带出去。每到一地,交给想建灶的人。不收费,不设限。”
耶律齐点头,从怀里取出已经翻旧的册子:“我这就动身。陇西、天水、武威……都会知道这个名字。”
“不是我的名字。”麦穗说,“是‘共食灶’。”
雨小了些。远处路上,几个身影牵着孩子走来,背着破包袱,脚步蹒跚。他们抬头望着灶棚的方向,像是闻到了饭香。
阿禾走到麦穗身边,轻声说:“登记簿上又添了六十七户,都是外村来的。”
麦穗点头,从鹿皮囊里掏出炭笔,在陶片背面写下“增灶计划”四个字。她画得慢,每一笔都掐着尺寸。
赵石柱一直站在人群后头,手按在剑鞘上。他没往前挤,也没离开。雨水顺着他盔甲的缝隙流下,在脚边积成小洼。
直到县令骑马离去,他才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麦穗还在灶前忙碌,便又停下,默默解下披风,搭在肩头防雨。
阿禾合上账本,靠在灶台边沿,长舒一口气。她的鞋底早已湿透,泥浆从草绳里挤出来,但她没动。
麦穗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照下来,落在那百匹布帛上。红色像血,也像火。
她没去看那些布,只盯着远方道路。更多人影正在靠近,有的拄棍,有的背孩子,有的拖着瘸腿。
耶律齐已收拾好驼队。骆驼背上捆着砖、柴、还有几坛酱菜。他最后看了一眼灶台,把《七日食谱》贴身藏好,翻身上鞍。
麦穗走过去,递给他一小包种子。
“这是新选的耐旱粟。”她说,“到了别处,若有人愿种,就给他们。”
耶律齐接过,塞进包袱底层。
驼铃响起,队伍缓缓启动。
麦穗站在原地,左手扶着灶台边缘。雨水顺着她的短褐往下淌,左腕的艾草绳滴着水珠。她没擦脸上的湿,也没理飘在风中的红帛。
人群仍未散去。有人吃完饭不肯走,坐在檐下等第二轮。孩子们围着回收桶玩,把空碗摆成一圈。
一个外乡老汉拄拐走近,指着锅问:“还能再盛一碗吗?我孙子没吃饱。”
麦穗点头,示意旁边的妇人加火。
她弯腰捡起一块掉落的砖角,塞进脚边的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