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手指还停在最后一口陶瓮的封泥上,那道裂痕像条歪斜的口子,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灰白。她没叫人,也没起身,只是慢慢收回手,用拇指蹭了蹭食指侧面,泥土混着一点艾草碎屑粘在皮肤上,气味很淡,但熟悉。
阿禾端着空碗从外头进来,见她蹲着不动,便也跟着停下。“怎么了?”
“瓮被人动过。”麦穗声音不高,“新糊的泥,还没干透。”
阿禾立刻把碗放在地上,快步走过来蹲下。两人并排看着那口陶瓮,位置偏后,紧挨墙角,平时最不起眼。“谁会碰这个?”
“想毁我名声的人。”麦穗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昨夜徐鹤走前,我特意查过所有坛子。这一个,是完好的。”
阿禾拧眉:“你是说……有人趁夜里来的?”
麦穗没答,转身进了灶房,从案底抽出一块薄木板,又取来一小撮灶灰。她走到储藏室门口,将灰均匀撒在门槛内侧,动作轻而稳。“今夜有人再进来,脚印就会留下。”
“你要守着?”
“我不睡。”她把木板靠在门边,“你去歇,天亮前叫我就行。”
阿禾还想说什么,见她眼神定了,便没再多问,只点点头走了。
月光从屋檐斜切进来,照在储藏室门缝上。麦穗坐在灶房东窗下的矮凳上,背靠着墙,手里握着半截炭笔,鹿皮囊挂在肘弯,种子分装的小布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没闭眼,目光一直锁在那道缝隙上。
半夜风起时,门轴轻轻一响。
不是风吹的。那声音太整,像是有人用手扶着慢慢推开。
麦穗没动,手指却收紧了。
一道影子贴着墙根滑进来,低着头,脚步极轻,但踩在灰地上,还是带起了细微的浮尘。那人直奔角落那口陶瓮,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迅速往瓮底塞。
麦穗起身的动作比她反应还快。
“赵王氏。”
那人猛地回头,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发青。她手里还捏着布包的一角,另一只手拄着擀面杖,整个人僵在那里。
“你来干什么?”麦穗走过去,语气平静得不像发现贼。
赵王氏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几个字:“我没……我只是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有没有发现你昨晚动过的封泥?”麦穗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那口瓮,“你重新糊了一道,可惜手艺不如我,泥抹得厚薄不一,还掺了艾草粉——跟你腰上挂的那个香包味道一样。”
赵王氏的手抖了一下,擀面杖差点脱手。
“我不是……我没有……”
“那你怀里这个是什么?”麦穗伸手一指,“塞一半在外面,当我不知道?”
赵王氏慌忙把布包往身后藏,可已经晚了。麦穗一步上前,直接拽了出来。布包不大,用旧布片缝成,边角磨得发毛。她解开绳子,倒出几片发黑的叶子,底下压着一块褐色块茎,表面皱缩,像枯死的根。
“乌头。”麦穗拎起那块茎,举到月光下,“晒干磨粉,三钱就能让人吐血抽搐。你放这玩意进我的酱瓮,是想让吃了酱的人全躺下?”
赵王氏嘴唇哆嗦:“你……你的酱坏了人心!你说酸能防腐,可那是妖法!祖宗传下来的炊事规矩,哪有拿烂豆子发酵的道理?你教人吃臭东西,还要写进工牌记账,迟早害死全村!”
“所以你就用毒药来‘正’规矩?”
“我……我不是要杀人!”她突然拔高声音,“我只是想毁了这坛酱!让它发霉变臭,让大家知道你那套根本不行!可我没想害人命!”
麦穗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下:“那你可真蠢。这酱要是真坏了,我自己先吃;要是毒发了,第一个倒下的也是我。你往里头放乌头,等于直接告诉我——有人想杀我。”
赵王氏哑口无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你走吧。”麦穗把布包收进鹿皮囊,“这东西我留着。明天我要当着全村人的面打开这坛酱。”
“你……你要告我?”
“我不告。”麦穗转身走向门口,“但我不会让你再碰一次这些坛子。”
赵王氏没动,像被钉在地上。直到麦穗拉开储藏室大门,月光照满整个屋子,她才缓缓瘫坐下去,擀面杖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滚出三尺远。
第二天一早,麦穗亲自搬出那口陶瓮,摆在院中空地上。她请来了里正,还有几位年长的老农,围了一圈。
“昨夜新启一坛,大家尝尝。”她舀出一勺酱放进陶碟,递给里正,“看看是不是比往日更鲜。”
里正接过,闻了闻,眉头微皱,还是尝了一口。刚咽下,就咳了起来:“这味儿不对,涩得很,还带苦。”
麦穗点头,伸手探入瓮底,慢慢捞出一片发黑的艾草叶,其内裹着半块褐色块茎。她将东西摊在掌心,举给众人看。
“这是乌头,剧毒。”她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晒干研粉,入口即伤五脏。幸亏我每坛都垫了艾草防潮驱虫,这毒物反倒被同味掩盖不了——可偏偏忘了,艾草遇乌头会变黑。”
人群一阵骚动。
麦穗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人群后排。赵王氏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抓着衣角,指节泛白。
“婶子。”麦穗朝她走过去,“你偷学蒸饼,我教你;你盐渍菜致人腹泻,我送盐救急。为何今日要毁我酱坛?是怕我手艺太好,抢了你祭司之妻的地位?还是恨我一个黔首妇,竟敢谈‘酸可解腐’?”
赵王氏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若不服,大可以当面问我。”麦穗停在她面前,“可你选了最蠢的路——用毒。这不是争手艺,是害命。”
赵王氏终于撑不住,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围观的人群哗然退开,给她让出一片空地。
麦穗俯身,捡起掉在一旁的擀面杖。她没有扔,也没有还,只是轻轻放在赵王氏膝上。
“技不分男女,但心分善恶。”她说,“你若还当我是村里人,从此别碰我的灶房——也别碰毒。”
赵王氏低头看着膝上的擀面杖,手指慢慢蜷起来,抓住了那粗糙的木柄。
麦穗转身回到陶瓮前,对众人道:“这坛酱我不倒。我要留着,挂在共食灶门口,谁来看都行。让大家记住,一碗好酱,能救人;一把毒药,也能毁人。”
里正站在一旁,始终没说话。他看了看地上的赵王氏,又看了看麦穗,最后只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阿禾走过来,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照常做酱。”麦穗拿起陶勺,重新搅动瓮中酱料,“该教的教,该防的防。只不过——”她顿了顿,从鹿皮囊中取出那个布包,递过去,“把这个交给村东的胡医,让他认认这乌头是从哪儿来的。”
阿禾接过,正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麦穗从腰间解下一把小刀,递给她,“要是他问是谁送的,你就说——是赵家村的炊事人送的。”
阿禾点头,快步离去。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麦穗独自站在陶瓮旁,手里还握着那把搅酱的木棍。阳光照在她左腕的艾草绳上,绳结有些松了,一根细线垂了下来,在风里轻轻晃。
她没去系。